历史戏曲小说

sdan · 发表于 2011-3-29 11:17:01

晚上再细品！

小吉普 · 发表于 2011-3-30 00:11:18

做个记号等下文。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30 00:53:59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7:49 编辑

                                                                        八  8 h& i4 Y) I. m9 L" q. d! S
                                                               五娘食糠
  A& g; I$ _# q, p5 M# b       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眼见得八月中秋日日逼近。
      指靠着张太公半担麦子和五娘千辛万苦才弄来的一斗谷米，蔡家三口儿又捱过了一时，随着那洪水节节退去，他们终于亦步亦趋地回到了蔡庄。
      那时的蔡庄，田中淤泥雍塞，一片黄泛；村里房倒屋塌，到处断垣。倒是一些高杆苇子长得参天，青茵茵地显出必许生气。积水塘中，不时飞过几只野鸭，衔着些鱼虾之类，“嘎儿嘎儿”地叫着，落到岸边僻静处尽情享用。
      金家银家，舍不得的穷家。为了以后的生计，陆续归来的人们，勒紧裤腰带，忙着去搭棚拢田，种些急功近利的菜蔬，好度秋冬。
      那蔡家原居地势较高，幸喜受损不大，几间房屋经加固墙基后，都还可以勉强居住。只是家中无有壮丁，依然是挖野菜，捞菱角，拾鸭蛋，捉鱼虫，配补些赈粮艰难度日。若是偶尔捡到一只死野鸭，全家便欢天喜地过了小节小年儿。
      蔡公从那场事后，对五娘便格外好了起来，吃饭叫来同坐，累时呼喊歇息。这样一来，有时反倒显出了蔡婆的叨唠刻薄。不过，小闹斗嘴，毕竟无有大浪，家道儿虽穷，倒也十分合顺。
      一日，张太公过来，面露喜色，道：“昨日在镇上碰见一位老友，他说发洪那几日，曾有一位虞侯模样的人，操豫西口音，一派京师气魂，四处打听蔡庄。
      蔡公急忙问道：“莫不是邕儿高中，有了消息？”
      蔡婆也急了：“后来哪人呢？”
      张太公叹了口气道：“唉，接着便发了洪水，你叫人家何处去找？走了。”
      蔡公听罢直跺脚，连声叹道：“可惜！可惜呀……”
      蔡婆双手一撒道：“说了半天，太公，你也是驴拉空磨子——白费劲！嘴上抹石灰——白说！唉，说了不如不说，一提起那个没良心的心头肉儿，我就气憋……”说着，便一阵咳嗽，顽痰上涌，差点闭过气去。
      五娘那时一言未发，见婆婆气促，忙为她揉胸捶背，服侍她躺下。
      张太公见蔡婆安然了，便道：“贤弟，为兄倒有个计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蔡公道：“你我兄弟一场，情同手足，有什么能遮掩的？但讲无妨。”
      张太公见说，便道：“那话儿虽是遗憾，但依为兄愚见，伯喈在京多半是有了喜兆。”
      蔡公道：“何以见得？”
      张太公捋须细细言道：“伯喈此去，已近半载。若是不曾考中，自在早已归来。只有高中，官身不由己，才能迟迟不归。因此，派人寻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蔡公听了，心中窃喜，又问道：“依张兄之见，该如何计议呢？”
张太公道：“为兄还有一些私财，今日便去郡北籴些粮来，安顿了你二人，
我陪五娘一同进京，寻访伯喈，你们以为如何？”
张太公的嘴还没有闭上，蔡婆先自吼了起来：“太公，你又来害我！走了一
个，还嫌不够？若是五娘再走了，泥牛入海无消息，剩下这两付老骨头，怎生区处？”
      蔡公道：“你这婆娘，又来叨唠！好没见识的东西，就看鼻子底下一点天地。若是邕儿高中了，高头大马迎了你我，岂不皆大欢喜。”
蔡婆只是不允，反唇应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嘴边儿上沾灯草——说得轻巧！你眼又花耳又聋，一天到晚腰腿疼，睡下去是个拨火棍，行起来象根墙头草；我这时痰涌在喉，不定那天一口气憋死。这般光景，顾着眼前便好！且莫说五娘走了，你我一日三餐只好去喝西北风，便是太公，也是须臾离不开的。要去，你们都去，先将我丢到那水塘里淹死，弄根绳儿勒死，下点砒霜毒死，你们便无牵无挂，走了放心！”
蔡公见蔡婆又撒起泼来，气得胡子都直了起来，正待发作，太公劝住了，道：“五娘，说说你的心思。”
五娘半晌不曾开口，只听他们去说，一边听着，一边脑子里总闪出那个又蜻蜓戏蜘蛛的梦来。那梦她已寻思好久了，辩不出个吉与不吉来。欲待找个人解破，又怕一解破，心中连个念想也没有了，还不如留在心中时常想想，倒能岔个心慌。但五娘对丈夫是知根知底的，凭他那才学，那梦中所见的喜蛛定然是个吉兆。可是那一对蜻蜓让五娘一想起，便有些心潮起伏，莫辩一衷。脑子里正乱哄哄想着，被张太公一问，冷不丁倒拿出了一个主张，道：“婆婆说得有理，不去为好。”
      张太公十分惊异：“五娘你……”
      “太公，。”五娘道：“太公的心意，侄媳感激不尽。依多之见，伯喈若是个有情有义的，断不会因此罢休，仍会再派人来，或者亲归乡里。若走了，路打个错腾，或可失之交臂。若伯喈久居京师不归，十里红楼中迷醉荣华，是个无情无义的，忘了父母与结发，纵然找着了，也是无益的。倒不如听天由命，与爹娘厮守一处，学个节义的孝妇，活与，与爹娘活在一堆；死，与爹娘死在一起……”
      说着，五娘便伤心，兀自掉下许多眼泪来。
      太公见状，急忙劝道：“五娘不必过虑，伯喈的为人我自知之，断不是种无情无义的人。也罢，五娘既然如此说来，也有道理，不去便不去吧。五娘，家中粮米还有多少？”
      五娘道：“不过三五日了。”
      太公道：“好吧，眼见再过几天便是中秋，我明日便去郡北籴粮，好歹咱们也得过个团圆节。此去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天，你们好自为之吧！”
      蔡公一家三口，感激涕零，慌忙称谢。太公道：“莫要见外，我也曾与伯喈有约在先，断不会让你们一家三口挨饿的。”
      太公说罢，告辞而去。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儿是说，人生玄妙，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碰上个难过的槛子。可话说回来，有些事也是人用心太过自找的。有些人富贵之时常显宽容，贫困之时难免猜忌。尤其是那婆媳之间，自古以来，便是居久难处。更何况饥饿困苦之中，蝼蚁尚且贪生争食，又况人乎！那蔡婆虽然生性快语直言，平日计较甚少，且五娘孝迹昭昭，婆媳尚且和顺。然而，当婆子的总是婆子，眼中有把刀，时常有挑剔之光彩夺目。那几日，见五娘吃饭不来上桌，心中便存疑虑，总猜想着五娘背后定有好吃的。因着这个原故，平地一声雷，蔡家冷不丁出了件大事情。
      中秋那日，也是合该有事，晌午饭后，五娘去河塘里采菱角儿，刚下得水去，不知怎么就惊动了一条六七寸长的鲤鱼，扑楞楞跃出水面，不偏不斜正好落入竹篮之内。五娘喜出望外，菱角也顾不得采了，慌忙回家，便将那鱼剥鳞剖肚，清水烧了。
      晚饭时，五娘喜滋滋地将那清炖鲤鱼给公婆端去。蔡公见了，眉飞色舞，道：“几月不曾闻过腥荤了，五娘，此鱼何来？”
      五娘便一五一十将那趣事儿讲了一遍，算讲着，还乐得咯咯直笑。
      蔡公听了，也是欢喜，认为这是个吉兆，应着鲤鱼跳龙门的说事，便叫五娘一同来吃。
      五娘道：“爹爹婆婆自去吃吧，我这几日胃口不好，闻不得鱼腥。”说着，径自又去了厨下。
      五娘走后，蔡公便大吃大嚼起来，且吃得啧啧有声。蔡婆见状，冷言道：“老没出息的东西，见了一条鱼，你就化了龙？你怎地不也厨下去吃，说不定你儿媳妇那碗中还有鹅掌鸭蹼呢！”
      蔡公道：“你这婆子，又来叨扰！休要胡猜乱想，五娘不是那样的人。”
      “哼，人心隔肚皮，谁能料得清。我且问你，五娘近日怎么不来上桌了？”
      蔡婆这一问，倒真的把蔡公给问住了。是呀，自从那场事后，自已好生看承她，便给了她上桌吃负担的隆遇，怎么不来上桌了呢？但转眼又一想，五娘的孝行历历在目，为了伺奉双亲自己都有憔悴了许多，便暗地里怨蔡婆心眼儿太狭，因此有意言道：“既然你不放心她，不如我们此刻便去厨下看个究竟，如何去何从？”
      蔡婆道：“此时去看，那是鬼走了请菩萨——”
      “此话怎讲？”
      “空劳神！我已偷看了几次，那五娘晚饭是不吃的。”
      “你越说我越糊涂！”
      “莫急，再说几句你就明白了。五娘此时不吃晚饭，可我却每每听见半夜铲锅声。只是你那时睡得如死猪一样，我一个人又害怕出去，因此未察其详。你若不信，今夜听见锅响，你我一同去看个端底。”
      蔡公沉吟半晌，道：“也罢，就依了你。”
是夜，月上中天，甚是皎洁。只是蔡庄已没了往年的节庆之之喜，显得清清寂寂，冷冷落落，只有风扫叶之声，沙沙作响，渗得人脊骨发凉。
      常言有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五娘一人孤坐房中，抬头望那明月，又明又亮，又大又圆，心中不由生出许多悲哀来，一个劲地想流眼泪。但是，多日的孤寂，已使她找到了对付这种心境的办法，拼命地多干些活儿。此时，她想起白天花板碾了几升谷米尚未簸扬，便轻轻开了房门，来到厨房，簸开了谷米。
      簸着簸着，米粒儿团在一处，谷皮儿飞了出去。她看着那一堆堆黄澄澄的米粒儿，又看看簸出去的糠皮儿，不由触景生情，心中浮起死回生了一种感觉，便轻轻地区性唱了起来。
      那歌道：
                     簸米簸米，
                     谷皮本相依；
                     簸米簸米，
                     米糠各东西。
                     忽尔分作两处飞，
                     便如奴家与夫婿。

                     簸米簸米，
                     贵贱怎相比？
                     簸米簸米，
                     夫贵忘贱妻。
                     夫上红楼捧玉壶，
                     妻守孤灯伴苦凄。
      五娘簸着唱着，唱着簸着，倒也尽遣愁怀。不一会儿，谷米簸完，忽觉腹内大饥，便想吃点东西。那几日，五娘怕张太公不能按时归来，为了给公婆省下一口，便只是一日只是一餐，晚饭便不去吃，早早睡去。若是晚上干了活儿，实在耐受不过，偶尔在以厨下临时做一点。这时，她轻手轻脚点了灶火，便做起饭来。
      不料，饭刚做好，盛到碗中，那厨房门突然“怦”地一下被推开了。五娘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公以婆婆时，大吃一惊，慌忙把那碗儿藏到身后。
      这一切，全被公公婆婆看在了眼里。那蔡婆冷冷一笑道：“真是个看清的云雾，摸不透的人心那！五娘，你到底孝顺，这中秋之夜，还为我两个老不死的费心做饭，该不是又有一只野鸭子飞到锅中了吧？”
      蔡公也被情景弄懵了：“五娘，你……咳！”
      蔡婆道：“你也莫唉声叹气，女婿不是儿，媳妇不是女。万事都不敢认真那！五娘，那好东西莫要藏在身后，拿出来我们见识见识！”
      五娘急了，忙道：“婆婆这东西你们不能吃。”
      “怕是我们不能吃好的吧！”
      “不不，婆婆，这东西委实吃不得呀！”
      蔡婆发怒了，喝道：“贱人，说什么黄香温席陆绩怀桔，分明是你心怀有二！好，你不端出来，我自长着一双手！”说着，抢上前去，便从五娘身后夺过了那碗。
      蔡公蔡婆将那碗凑在灯下一看，两人都愣住了。原来，那碗中盛着的是黑乎乎苦涩涩的麸皮和糟糠。
      蔡公道：“五娘，你怎么吃、吃的这个？”
      五娘知道遮不住了，这才具实答道：“我是怕张太公不能按时归来，才……”
      “唉，那你为啥要背着我们呢？”
      “我中怕公公婆婆心疼儿媳，不叫儿媳吃，这才夜间偷偷吃些充饥。”
      蔡公听罢，不由老泪纵横，眼见这么好的媳妇儿，可这做公婆的却总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天理良心何在？想着，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朝那呆若木鸡的蔡婆泼口骂去：“歹妇！你个老不死的，怀时揣着金镶玉，你偏说是个烂簸箕！你冤煞五娘了，我把你……”说着，一巴掌抡圆，便煽了上去。岂料那巴掌刚举到空中，离蔡婆还有一尺多远，却见那蔡婆两眼一翻，喉咙里“咯”的一声，竟仰面朝天倒去了。
      五娘见状，大叫一声婆婆，便扑上前去，待扶起蔡婆时，却见嘴眼歪斜，口吐白沫，乃是中风大脱之症，一缕苦魂早已离身而去了。
      蔡婆的眼角上，留下了一颗豆大的泪珠儿，与那从窗棂上扑进来的月光相映交辉，呆呆地照着这个世界。
      窗外，一轮明月正圆……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30 00:57:16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7:51 编辑

                                                                             九, q3 C" L( L# d0 E3 l! i
                                                                    洛阳中秋  j+ s  r0 F, [5 s

4 d) O# c# ?% M! Q1 i9 }( ~陈侍郎颇费了一番踌躇。
侍郎是一位信义的君子，伯喈入赘牛府不久，便派了个心腹的虞侯，带了钱
帛之类的东西前去陈留。临行时，他一再交待，去了陈留之后，一定要多问少说，不露马脚，只说是蔡伯喈已经高中，官身不由己暂不能归，特派他走动来往，日后再除图居迁之事。
      岂料虞侯归来，讲了那里的一番情景，倒把侍郎给难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对蔡伯喈去讲。说是全家俱已遭难，倘若还有活着的，自己岂不又有失之之察昝；说是全家俱各安好，陈留洪祸，天下皆知，总得有个合宜的的说法，而且倘若果然蔡家一门俱无，此等大事伯喈日后定会怪罪自己。但俱实而言，则麻烦更多，伯喈定然悬心不下，或溢于言表，或上表请归，又是惊动皇上，又是打扰丞相。且一旦放他归去，后面的事情就更难掌握了。因此，足智多谋的陈侍郎着实想了几天，寝食难安。
      正在无法可想之时，门上忽报蔡伯喈来访。侍郎屈指一算，今日正是中秋，便已猜出了伯喈的来意。心中一急，便拿了个主意：索性先瞒过一时，安了伯喈的心，待日后再作区处。主意拿定，便一面着人去迎，一面给虞侯作了交待。
伯喈见了侍郎，寒喧一毕，果然开口便道：“恩师，不知那虞侯回来没有？”
侍郎答道：“果然是个大忠大孝的蔡伯喈呀！虞侯昨晚已经回来，我正思量
着过府要与你说知呢。“
      伯喈道：“此事岂敢劳烦恩师。只是今日乃团圆之节，学生是人在京师，心系陈留哇！”
      侍郎道：“思亲之情，人皆有之，陈留洪祸野哗然。慢说议郎挂心，便是本官，也寝食难安。议郎稍候，待我唤虞侯前来，当面禀知。”说着，着人去唤虞侯。
      不消片刻，那虞侯来到，见过大礼便对伯喈说道：“大人且放宽心，家中一切安然。”
伯喈问道：“怎么，洪水那样大，家中一切都安好么？”
虞侯道：“到了陈留的时候，是吓了小的一跳。那日洪水发来，淹了惠齐河
西岸二十八村，听说蔡家庄也在其中，心下大惊。本当即刻回程，禀告二位大人，却是于心不干，便去那饥民中寻访。皇天有眼，幸而老太公早有防备，已到安全之处。小的找到了他们，便在镇上安置妥当，又嘱咐里正多方照顾，这才回到了洛阳。只是老夫人逃水之夜，受了些惊吓与风寒，日前已是大安了，大人不必担心。”
      伯喈点头，又问：“五娘她……”
      “……夫人么……”虞侯道：“夫人虽是终日劳累，人自瘦了一点，但依然光彩照人，且她贤孝扬名，乡里莫不交口称赞。”
      那虞侯能言利齿，倒也说得入情放理。伯喈信以为真，戚眉儿渐展，愁脸儿子方舒，与那虞侯又说了一阵豫东风情，亦觉开怀。说着，心中不知怎地又泛出一股不踏实来，便又突然问道：“虞侯，我且问你，五娘与我怎地没有个回书？”
      “回书！这……”缝得再密的针角，也有个破绽之处，侍郎与那虞侯仓促之中，却把此处没有缝住。此时伯喈问起，虞侯便吃了栗子。
      陈侍郎一边急了，急忙插了一句：“伯喈，回书原是有的。只是这奴才一路上不小心贪了几杯，竟被偷儿将他的行囊给绺了。实在是可惜，可惜呀！”
      虞侯听了这话，顺竿儿就爬，急忙跪倒在地，拜曰：“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还望大人恕罪。”
      此二人一番补缀，倒也是严丝合缝了。但在伯喈心中，还是留下了一个难解的疙瘩，放下的那颗心，不知怎地又悬了起来。然而当着侍郎的面，他却不能再往下问了，便怏怏告辞。
      回家路上，他一直在判断着家乡的灾情，猜想着家中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在这时，伯喈发现离丞相府不远的地方，一群人在那里围了一个圈儿，指指戳戳，不知议论些什么。他分开人群一看，原来是一具无名死尸。
      那男尸认衫烂褛，面黄肌瘦，身边放着一会担子，料定是个豫东来的饥民。
      这样的事，自从豫东水灾以来，洛阳街头是屡见不鲜，伯喈便要离去。就在将走之时，不合又看了一眼。这一看，伯喈有些心慌，他依稀觉得那人有些面熟。揉揉眼，细细辩来，果然，那死人不是别个，正是五娘的娘家兄弟，头上被人开了一个大瓢儿。
      伯喈忙问起周围的人是怎么回事。一人答道：“唉，实在是可怜！这人一家三口，早上来到这街上，到处打听一个什么姓蔡的。不料她娘子生得漂亮，被一群无赖缠住了。这男子上前辩理，却被那群无赖……唉，光天化日之下，这是什么世道？”
      “那……那他的娘子和孩子呢？”
      “一并被那群无赖卷裹而去，不知去向。”
      伯喈听了，暗自垂泪，使了几两银子，买了口薄棺，央求了几个闲人，将弟抬出城外安埋了。如此，忙碌了一天，归家之时，天虽未黑，那一轮圆月，露着粉白的脸儿，已招摇在天了。
      伯喈回到府里，见一群仆役、丫环忙忙碌碌，在那花园荷池旁边拜月亭内摆设酒肴果蔬，更觉心事沉重。这时，惜春见他归来，急忙施礼道：“相公，你到哪里去了？让姑娘等得你好生不耐烦！”
      伯喈不理会，只淡淡地“哦”了一声，便因房去了。
      牛小姐何等细心之人，接着了伯喈，便发现他脸色不好。正待发问，伯喈想起今日乃是中秋，不愿让自己的情绪扰了妻子的兴致，便抢先道：“娘子，我在街上碰见几个同榜好友，贪了几杯，有些头晕，休息片刻便好。”
      牛小姐见说，便不再言语，服侍他静静躺下，便一人下楼去了。
      那当儿，夜幕已垂，清风徐来，皎月如璧，池水微涟，粉荷出浴，一派天恬地静的风光，令人神怡气爽。
      拜月已毕，惜春几个丫环，便如出了笼的兔子，脱了网的小鸟，尽情地撒开了欢儿。牛小姐素来恬静，在那拜月亭中，独酌了几杯，不由脸红耳热，心中“怦”然有动，自思起许多事儿……
      成婚以来，她觉得蔡伯喈不但才思敏捷，而且心底敦厚，是个如意的郎君，贴己的丈夫。但日子久了，便每每发现他常有短叹长吁的神态，尤其一人独居时好兀自发呆，好像总有什么心思瞒着她似的。今日归来，闷闷不乐，甚于平时，再说他又不是嗜酒如命的人，从未见他狂饮过。虽然他是如之说，牛小姐心中却系出了个死结，难道他真的有什么隐秘？自思了一会，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道是他逢了团圆节，想起了父母，因此拿来了个主意，明日禀告爹爹，将派人将公爹公婆一并取来，好一家人团聚。
      这时，突然不知哪个丫环儿为了甚么“咯咯咯”笑了起来，接着便有一串银铃般地笑声，迭次响起，甚是撩逗人的心扉。偏巧，又有一只迟归的鸟儿，懵懵懂懂，不辩天地，竟将水中的树影当作了归巢，扑到那水面上打了一个激凌，荡起千重涟漪，把个囫囵的沉月破成一片碎银。
      听着那笑声，看着这奇趣，牛小姐不由得想起了蔡伯喈。如此良辰美景，他却闷在屋中，不如唤他下来，一则排遣他心中的愁绪，二则与他对个双盅儿，夫妻一乐，也不辜负这月圆花好。想着，便将惜春唤来，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
      惜春上了楼去，正听得蔡伯喈长长地“吁”了一声。伯喈性儿好，惜春又是小姐贴身的丫环，因此在家中便不拘什么礼儿，她张口便道：“哎呀，你莫非有那气臌症？整天长吁短叹的，倒像是谁欠你千二八百似的。起来吧，小姐等你赏月多时了。”
      蔡伯喈那时眼前满是五娘和父母的影子，又有内弟那开了瓢的脑袋直在晃动，心中正烦得了不得，便没好气地回答：“聒噪什么！我头疼，不去不去。”
      “哎哟！还是小姐料得准，你到底是得了阴寒臌症。好好，一个在这里倒头闷气，一人在那里暗自空叹，唉，倒不如把那个圆月儿喂了狗去，也免了惜春上楼下楼跑得腿儿疼。不过我一个丫环儿，穷命，跑就跑了，只可怜我家小姐偏要听什么琴音。罢了，眼见提一个臌胀病人，能有什么好声儿？纵然是灌些沉香、降香、木香、茴香、藿香、乳香，也只落个宽中顺气，蹦出几个不雅的声响来……”
      那惜春絮絮叨叨说到这里，倒教伯喈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惜春见他笑了，又道：“噢，这下气顺了。走吧，我的状元老爷，小姐等你等得长了白头发了！”
      伯喈一想，也是，自己空愁也是枉然，再说今日好歹是个节儿，总不能冷落了小姐的心。去便去，排遣一下心中的千愁万绪，也是个理儿。便道：“如此，将琴携起，随我下去。”
      伯喈来到拜月亭前，老远便听见牛小姐在吟诗。她道：
楚天过雨秋空净，
碾过琉璃八千重。
谁驾玉轮入海底？
佳人望月处处情
      伯喈听得牛小姐那诗，虽其甚平常，倒也清丽动人，意趣盎然。毕竟是文人，心中便怦然而动，立即步韵奉和了一首：
栏杆露湿看玉镜，
皓彩端庄万里明。
广寒仙子可知愁？
月中尽是断肠声。
      牛小姐闻声回首道：“蔡郎，头还疼不？”
      伯喈道：“让娘子久候，实在是我的不是。头疼已轻了，特来陪娘子赏月。娘子，你真是好诗才呀！”
      牛小姐道：“什么好诗才！那四句是憋了半天才有的。哪比得郎君，随口步韵就有了。嗯，只是……”
      “只是什么？”
      “那后两句太沉了一些。”
      “噢，娘子放心。我立时改来……广寒仙子不知愁，拨开云翳睹芳容。”
      牛小姐嗔嗔一笑道：“你……你取笑为妻了。”
      伯喈打躬道：“那委实是不敢，只为娘子一笑。想那嫦娥，有我娘子的一半情分，也不会偷食灵药，弃夫而去了。”
      牛小姐莞尔一笑道：“蔡郎，那嫦娥奔月，只是一个传下的话儿，谁真的见了？我却听说，世间弃夫的女子，其实无有，可那背妻子男子，倒委实是不少呢。”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30 00:59:03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7:52 编辑

牛小姐见伯喈这付模样，心中疑惑又起，便想起与他掏心促膝地说说，但转念又一想，此中秋之夜，又是何必呢！于是，便佯作不知，剥了一根香蕉，递与伯喈。
      伯喈接过香蕉，正待送入口中，但一眼看见那满桌之上，冷盘生花，美酒吐芳，佳果罗列，香饼照月，不由心中又生出些帐然来，暗道：“唉，此刻陈留荒馑之夜，也不知五娘与爹妈有无月饼去吃？”想着，鼻子便发了酸，使劲儿搐了几下。
      牛小姐见状，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便就浅做深地问起来：“蔡郎，我且问你一句话，你只是思念双亲么？”
      伯喈听见“只是”二字，便觉小姐问得蹊跷，静思之下，自己到底有些失态。恐她不乐，急忙强打精神，道：“是无有他意，确是思念双亲。”
      牛小姐道：“既然如此，蔡郎，你就不必挂心了，明日我去禀明爹爹，派人去陈留取了双亲一同来住。”
      伯喈急忙谢曰：“娘子如此大德，伯喈便感恩不尽了。只是……”伯喈一走神儿，便露出了个话把来。
      那牛小姐何等机灵，接口便道：“只是什么？莫非蔡郎还有丢心不下的什么人么？”
      “哦，哦……‘伯喈忙道：”无、无有，我只是……只是觉得又为难娘子了。”
      牛小姐觉和得再问，料也无答，便一心只想着将伯喈的心绪儿调理开来，便道：“好吧，啥都不说了。蔡郎，妾久闻你精于音律，极善赋琴。何故来到此间，丝竹之音，杳然绝响。今宵中秋，敢请郎君为妾操抚一曲么？”
      伯喈亦急想从消沉中挣脱出来，便道：“夫人要听琴，我岂敢推三推四。惜春，将琴取来摆好。”
      惜春道：“早已恭候多时了。”
      伯喈便于那琴旁坐定，又手按住琴弦。不知怎地，眼前又晃出南浦一幕来，怔怔然半晌未曾举动。
      牛小姐道：“蔡郎，你……”
      “哦，哦……”伯喈急忙将那飘驰的心神又拉了回来，道：“娘子，我弹一曲《雉朝飞》，如何？”
      牛小姐道：“这是无妻的曲，不好。”
      “呀，说错了。如今弹一曲《孤鸾寒鹄”，怎么样？”
      “亦不好！两个夫妻正团圆，说什么孤来道什么寒？”
      “又错了，那就弹一曲《昭君怨》吧。”
      “哎呀，你是怎么了？夫妻正恩爱，又说什么宫怨！蔡郎，当此良辰，只弹一曲《风入松》吧。”
      伯喈道：“如此甚好。”说罢，便轻轻弹抚起来。
      那《风入松》乃是一支刚劲之曲，牛小姐点此心迹十分明了。伯喈弹来，开始也倒顺畅，听那八面来风，吹入松林，来去的势，铿铿有声。劲松迎风，咬定万根，凛然无惧，励人心志。不想弹着弹着，那曲儿竟走了样，流出一股哀哀之音。
      牛小姐听得，忙道：“蔡郎，你弹错了，怎么是《思归引》？”
      伯喈连忙招归情绪，又认真弹了起来。谁知弹了半晌，自己却又停了下来，自嘲自解道：“唉，今日是怎么了，竟有窜到《别鹤怨》上去了。”
牛小姐不悦，道：“蔡郎，今夜妾身原打算与你琴箫合鸣，但想到箫声过于悲情，中秋不宜，因此只想请你欢乐的调儿。可是，你却……唉，你莫非故意卖弄，欺服妾身？”
      伯喈道：“岂有此心，只是这弦不中用。俺只弹惯了旧弦，新弦尚有些不惯。”
      牛小姐问道：“旧弦在哪里？”
      “旧弦撇下多时了。”
“为甚撇了？”
“只为有了这新弦。”
“蔡郎，你为何不撇了新弦，用那旧弦？”
“娘子，我心里岂不想用那旧弦，只是新弦又撇不下。”
这一番对话，虽为论弦，却确是弦外有音。牛小姐情知此话中有意，却不忍再去探破，且又为伯喈最后那句话十分感动。常言道：眼不见，心不烦。牛小姐此时此刻不肯辜负这一轮明月，便道：“如此，这琴不弹了。蔡郎，我与你饮个对盅儿，对月解怀，尽遣离愁，如何？”
         这一次倒正中了伯喈下怀，有道是一醉解千愁，当下应了。惜春看得真切，忙把酒儿斟起。
      夫妻二人对饮了几杯，伯喈便有些收禁不住，多饮了几杯。不消片刻，眼赤耳热，心襟浮动，不由得又想起了陈留，想起了五娘，想起了……索性端起酒杯，又灌了几杯，直喝得扬手挥臂，脚步踉跄。
      牛小姐见状，心中又后悔不迭，慌忙叫惜春扶他回房。伯喈听了，却道：“娘、娘子，且休……回去。叫惜春取来笔墨纸砚，我要写、写……诗！”
      牛小姐一听，心想，人道是酒后有真言，不定从那诗中还破了他心中的隐秘呢，便叫惜春去取。
      片刻间，纸铺砚就。蔡伯喈举首望明月，下笔如奔马。写罢，将笔儿一掷，伏到桌上，人事不省了。
      牛小姐将那诗稿取过一看，却见：
                                                      玉轮千转放光华，
                                                      西照洛阳东照家。
                                                      游子一枕状元梦，
                                                      孤妻空将柴门插。
                                                      丞相府中有琴响，
                                                      陈留荒村几嗟呀。
                                                      月缺月圆应有时，
                                                      望断南浦思琵琶。
      牛小姐看着那诗，愣住了……

山泉奔流 · 发表于 2011-3-30 09:25:37

回复北山人的帖子

夕阳依旧很灿烂，胸中针线一蒲蓝；倒不尽来写不完，篇篇佳作沉甸甸。
龙套未解少空闲，有空定当细细咽；春光普照万物新，祝君鹤发焕童颜。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30 10:00:44

谢谢山泉弟。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30 10:04:26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7:53 编辑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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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B* Z5 P+ @7 N) x1 @                                                            牛氏谏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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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1 l, h2 X* [3 q! U
      一阵咆咆咽咽的箫声，把蔡伯喈惊醒了。
      那时，他头痛的厉害，听那箫声，忽远忽近，忽飘忽至，悲如秋水，如诉如泣。
      他便睁开眼睛去寻找。
      那时，正交三更三，玉兔坠西天。房中没有点灯，幽幽暗暗，影影绰绰，看什么都是一个囫囵的影儿。只有四窗开着，印出一轮圆月，暮暮的白色，好大好大。那月轮之中，分明凸出一个女子的身形，云鬓高峨，口衔玉箫，做成了一付黑白分明的剪影。
      他凝了凝神，心里明白了。
      荷池边的一幕一幕，在他的脑海中回闪，一种强烈的内疚，顿时浮上了他的心头。他今夜太失态了，以至于让他这位贤惠善良的娘子伤了心，吹出这悲鸣的箫声。
      伯喈起了身，轻轻地来到了牛小姐的身后，低低地唤了一声：“娘子……”
      牛小姐蓦然回首，将头儿伏在伯喈胸前，呜咽道：“蔡郎，我知道你心中有苦。可是，这么长时间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为人，为啥总要和我隔着一张肚皮呢？蔡郎啊，夫妻何事苦相防，莫把闲愁积寸肠。你有什么难处，不能对为妻讲呢？为妻纵然替不了你的生，难道还不能为你去死么！蔡郎……”
      “娘子……”蔡伯喈一把搂住妻子的头，抚着她的秀发，落泪道：“你不要说了，我、我……唉！”
      “‘游子一枕状元梦，孤妻空将柴门插。’蔡郎，我那苦命的姐姐，她……”
      事已至此，伯喈不再优柔，便将往事一桩一件一五一十和盘托了出来。
      牛小姐听得十分冷静，待他说完，便道：“蔡郎啊，要说我有怨，一怨爹爹太看重面子，心肠太狠；二怨你太软弱，心肠太软。如今，木已成舟，泼水难收，什么话儿也不要说了。你自宽心，五娘是女人，为妻也是女人，总不能一个玉盘珍馐，一个粗碗糟糠，一个绫罗绸缎，一个布衣料衫。明日我便禀告爹爹，着人将五娘一并取来。从今往后，她便是我的亲姐姐……”
      伯喈素知牛小姐善良，但今日却终于为她的大义之举感激滋零，泪光莹莹地道：“娘子难为你了，只是不知五娘此时还在不在人世了……”
夫妻二人依偎着，说不尽的话儿，不防一声鸡啼远远传来。长长有鸣叫中，分明报出了一种高昂。
牛丞相散朝回家，刚刚换了便服，忽见院子来报，说是牛小姐来与老爷请安。
牛小姐进得门来，刚刚道了个万福，牛丞相便道：“这一时公务繁忙，爹爹       与你少见。夜晚中秋，本待与你夫妻二人一同赏月，不料皇上传旨进宫陪宴，一家人又未团聚。只是更深之时，为你夜醒，忽然听得箫声阵阵，似有悲凉怨艾之意。莫非那蔡伯喈欺服你了？”
      牛小姐道：“蔡郎与女儿恩爱共处，相敬如宾，绝无此事。”
      “那你的眼睛……怎么是红的？”
      牛小姐叹口气道：“唉，咋夜赏月之时，见荷池中两支芙蓉并蒂而出，荡漾于水波之间，粉辫交颈，花蕊相向，便如一对恩爱夫妻。女儿看了，十分见爱，不合一时糊涂，便想采来供养闺中，时时把玩。不料，刚刚采得一支，那另一支便立时落了花辫，香消玉陨。那采下的一支，也萎顿不起，奄奄一息了。女儿好生懊悔，因此总觉有过，心如悲秋。”
      牛丞相听了女儿的话，沉吟半晌方道：“我儿，你是太聪明了。这个话儿叫爹爹听来，怎么是弦外有音啊？”
      牛丞相话刚出口，便见女儿立时跪了下去，大惊道：“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儿，不妨以对为父明讲。“
      牛小姐道：“只是这件一事非同小可，须是爹爹先依了女儿，我才起来。”
      牛丞相扶起女儿道：“你是为父的掌上明珠，心头之肉，有什么事情依不得你呀？”
      牛小姐听得分明，这才起身言道：“蔡郎的家事，我已尽知了。如今不怨天，不怨地，只望爹爹悯天怜人，将他父母并五娘一同取来，使他夫妻团聚，全家合欢。”
      牛丞相听了，大为不悦，迁怒于蔡伯喈道：“这个蔡邕，太懵懂！老夫招他东床，与他大官，金章紫绶，富贵荣华，不知慕倒洛阳城中多少人。他倒好，怎地生出事来，心中只有陈留荒村穷家，真个不晓事体！”
      牛小姐道：“爹爹，你冤杀蔡郎了！依女儿之见，他身居红楼，不忘结发，乃正是蔡郎人品高尚所在。爹爹呀，你倒是应也不应，允也不允嘛？”
      牛丞相正色道：“我好糊涂的儿呀，你若是要东海的明珠，为父派人去捕；你若是要昆仑的灵芝，为父派人去采。只是此事，为父断无应允之理。”
      “爹爹，你……却是为了甚么？”
      牛丞相正襟危坐，道：“我乃紫阁名公，你是秀闺艳质，怎能事奉于田舍俗翁，糟糠贱妇？休要再讲，唯父命是从！”
      牛小姐抗辩道：“爹爹！普观典籍，未闻有妇道而不拜姑舅；试论纲常，岂有子职而不事父母？五娘虽布衣荆钗，却事奉双亲，独支门户，当受敬重。尤其如今陈留洪祸，又不知五娘尝了多少艰辛？女儿在此，金屏绣缛，玉宅欢娱，实是问心有愧。爹爹，你身居相位，坐理朝纲，岂可断他人父子之恩，绝他人夫妇之义！”
      牛丞相勃然作色道：“休得胡言！若只说事奉他双亲，倒也罢了。你名闺秀，相府千金，岂可居乡妇之后？”
      牛小姐急了，抗言道：“爹爹，你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牛丞相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是好。
      牛小姐见状，再进言谏道：“爹爹，女儿既为人妇，当夫唱妇随。蔡郎不能事亲，且又弃妇，已有不孝之罪，扰德之咎，难道爹爹叫女儿也陷于不仁不义之地么？爹爹，世人有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她话未说完，牛丞相已有悖容，怒不可遏，骂道：“你个不妮子，竟敢教训为父！说什么亡羊，说什么补牢，堂堂一个丞相之女，送与人做小为妾，岂不叫满朝文武，笑煞老夫？速速退去，休得再言！若再不从父命，前来聒噪，为父定然重责不饶！”
      牛小姐见父亲动了怒，顿时泪如雨飞，拜伏在地，疾呼道：“爹爹……”
      她正要破釜沉舟，背水再言，忽又有院子来报，说陈侍郎求见，已在书斋等侯。
      牛丞相拂袖而去。
      她怒气冲冲来到书斋，倒把陈侍郎吓了一跳。见过礼后，陈侍郎问道：“恩师何故动怒？”
      牛丞相道：“我这个女婿，执迷太过，不识时务，竟把自己的家事与我那女儿和盘托出了。真是忘恩负义！”
      陈侍郎昨日见过伯喈后，已料到中秋之夜难免不起波澜，因此过府来看动静，以便有个应以之策。听了这话，知道已果然起了事。他思忖了一下，便先劝解道：“丞相不必气恼。有道是：佳节思亲，人之常情，昨夜中秋，伯喈难免露出一二思亲之情。小姐何等陪颖，岂能不打破沙锅问到底？因此伯喈和盘托出，亦不为怪。”
      牛丞相又道：“叵耐我那女儿，竟也是个痴迷的种子，跪来求我将伯喈一家取来同住，且又哭又闹。唉，我这女儿，也是我娇惯太过，依她不得，说她也不得，因此苦恼。”
      陈侍郎听了，知道牛丞相已是三心二意了，便投石问路道：“恩师，此事你更不必烦恼。依晚生愚见，小姐倒是个重人伦守纲常的孝女。恩师是个明白人，何故责怪于她呢？”
      “唉！”牛丞相吧了口气道：“若说人伦纲常，我岂是糊涂之人？只是若依了她的主张，这洛阳城中，三岁顽童也传我的笑柄呢！”
      陈侍郎道：“丞相抽虑，不无道理。但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也说不定还有许多人要传颂恩师的高风亮节呢！”
      “噢！”牛丞相倒想到这一层，急忙又问：“依你之意，我该应了她么？”
      陈侍郎道：“为妥善计，眼下倒也大可不必，”
      “哎呀，你越说我越糊涂。贤契，你有什么高招，快快讲来！”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30 10:05:54

陈侍郎这三探一问，心中已大为了然。他深知此时若一时只进不退，则会欲速而不达，只有进退有序，才会使老而固执者随遇而安。再说，伯喈家中此时到底如何，还只是一个迷儿。因此，一个徐图之策，便在心中形成了。
此刻丞相急问，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起来：“伯喈与小姐成婚之后，我曾派人前去陈留。前日归来，说是陈留洪祸，蔡庄已淹于洪波之中。想那二老一弱，如何逃得出来，恐早已是九死一生了。”
“噢！”牛丞相一把抓住陈侍郎的手道：“此话当真？”
陈侍郎道：“万确千真。又据今日手下来报，说是有一豫东饥民来京，到处打听姓蔡的。不料，昨日被一群无赖打死，还是伯喈偶尔碰见，赠银安葬的。愚晚以为，那人定是个报信的。因此，伯喈一家，十有八九，已遭不幸了。”
“贤契，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陈侍郎道：“我朝每岁四季，均要派人四方巡察。依我之见，恩师不如奏明圣上，十月东巡，即派伯喈前去，一为秋巡，二为省亲。如果他全家已罹洪难，便正好安了他的心。”
“那、那万一他家……”
“这个倒也不难，即命他陈留安置，不叫来京就是了。这样一来，不但安了伯喈的心，且恩师所虑口舌之事，也就掀不起大浪了。”
牛丞相听罢，关晌沉吟不语，口中只是一个劲地“这个……这个……”
陈侍郎知他心已活络，再劝道：“恩师，事已至此，如果顶起牛来，伯喈肯定会有怨恨之心。常言道：树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如果丞相放伯喈东行，则显大度豁达更加恩于他，蔡伯喈应知进退，敢不结草衔环，报效于马前么？”
“也罢。”牛丞相终于下了决心，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牛丞相和陈侍郎正在这里计议着，内宅里，蔡伯喈见小姐请求无望，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牛小姐见状，委实不忍。思忖半晌，劝道：“蔡郎，你莫要哭了。为了你那五娘，妾身只有一死，借以警尤爹爹，成全郎君。”
这一句话出口，蔡伯喈立时不哭了，但却吓得面如土色：“娘子，你何出此言？”
牛小姐十分冷静，侃侃言道：“蔡郎，妾身当初勉承父命，遣事郎君。不想君家有白头之父母，青春之妻房。致君衷肠不满，名行有亏。如今思之，误君之父母者，妾也；误君之妻房者，妾也；使君为不孝薄幸之人者，亦妾也。妾之罪大矣！纵然偷生于今世，亦为公议所不容。昔者聂政姊死尸旁以成弟名，王陵母死伏剑下以全子之节。妾岂爱一身，误君之百行。妾当死于地下，以谢君家，小则可以解君之萦挂，大则可以救君之父母，近则可以成就君之孝名，远则可免后世之公议。妾死，便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这一段大义之语，说得蔡伯喈浑身是汗。他万万没有料到，牛小姐不但心底善良，且有此刚烈的义行，心下愈觉惨然，大呼道：“娘子呀娘子，你断然不可呀！此事阴差阳错，皆是伯喈罪过。娘子何罪之有？岂能为我香消玉陨！娘子呀……”
蔡伯喈跪拜于地，泣不成声。
这时，忽听楼梯“登登登”一阵急响，丫环儿惜春三脚两步，赶上楼来，气喘吁吁地说：“快，快，陈、陈、陈侍郎来了……”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30 10:20:13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8:01 编辑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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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N) _3 u% {昨日陌头柳青，今朝衰草已黄，秋风瑟瑟又起，荒村更见凄凉。
转眼间，蔡婆撒手人寰，两月有余了。
初时，那蔡婆在世，虽是絮絮叨叨，终究是个老来伴儿。在蔡公看来，那枕
头边有个说话的，纵然常是骂语，毕竟一口气吹着，给人便长一份精神。如今那口气儿没有了，肌肤冰凉不说，便是那颗心，也冷落寂寞了许多。
      心无所依，便更加思念儿子。蔡公整天柱着拐棍儿，去那村前的大路上了望，一日三五次，两日七八回，竟将脚下一片萋萋青草地，踏成了不毛的硬土，两只昏花的老眼，也因此又添了个迎风流泪的症候。
      儿子没有归来，他却渐渐地走不动了，心也彻底凉了，每日只坐在屋里呆想。
      那心这神明之官，主血而养荣，一旦憔悴力枯，便有无底的虚火浮了上来。火克金，以致肺阴大伤，干咳不止；金又生水，累及双肾；水生木，则肝无养；肝风厥动，虚阳上亢头晕目弦不说，且又横克脾土，食纳不佳，水谷不化。土不生金，金不养水，水难制火，火又克土，一时节五行失常，反生顺克，那病便从内而起了。常言道：“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蔡公的双脚首先虚肿起来，一按一个坑儿，终致于力竭不起，病卧在床，眼见得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儿。
      这就又苦了五娘。
      本来蔡婆死后，家中倒省下了一份口粮，五娘便也有一口粥喝。不料蔡公又病了，延医抓药，自是一档子开销。然那时家中穷困潦倒已极，哪有这闲钱。张太公虽是慷慨之人，总不能让人家时时解囊。再说，荒馑已经有年，太公又不是个摇钱树，百宝箱，纵然有些家私，也多半空箧如洗了。五娘无法，只得再食糠秕，省下些精粮给公爹抽换药吃。偏巧蔡公的病又是个富贵棘手的无底之症，时不时须进些参芪甲茸一类贵物。因此，五娘的日子，便是黄莲树下吃生柿子，又苦又涩了。
      前日，医爱来过，见蔡公六脉俱散，沉迟大缓，且十动中即有一带，料知回天无术，便再敷衍着开了个补中益气的汤头，加些木通、泽泻、车前子一类利水之药，半消半补，教他拖些时日。
      五娘不知底里，为着这付药，整整用了十斤精米的价钱，千辛万苦地从镇上买了回来。
      五娘进了家门，不敢怠慢，立时将那药煎了，便给蔡公端了去，不料一进上房门，先自吓了一跳。多日卧床不起的的公公，竟独自起了身，端坐在床檐之上，且面有润色，眼放毫光，便如好端端的一个人儿。
      五娘以为爹爹见好，十分欢喜，忙道：“爹爹，吃药吧。”
      蔡公却道：“哦，药放在这儿，我不吃了。”
      五娘不解：“爹爹，这却是为何？”
      蔡公道：“昨夜三更之时，阴风嗖嗖，你那婆婆已到门外唤我了……”
      五娘大骇，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急道：“爹爹何出此不详之言？今日你精神已大强于昨日，正好再时汤药，便可大安了。”
      蔡公落泪道：“可怜的傻媳妇哇！你的心为父受领了。只可惜此是回光返照之象，我已有了感觉，茅厕门口跌一交——离死（屎）不远了！”
      五娘听了这话，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齐翻滚，直向口中涌来，泪珠儿便如断线一般，骨辘辘洒落了一地，呜咽着道：“爹爹，你不要胡思乱想，好歹吃了这药，或许三五日，伯喈归来了呢！”
      蔡公摇了摇头，道：“五娘那，只怕天不作应了。为父将离之时，有些话儿要与你说知。”
      五娘含泪颌首。
      蔡公道：“为父一生，自觉无甚憾事，未曾想老了老了，却有些糊涂，留下了三悔。一悔不该养了蔡伯喈这个不孝之子，背亲弃妇，一去不返。二悔不该叫他去考甚么状元，误了你的青春。三悔自他走后，我与你婆婆肠窄量小，不知让你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哇！五娘，你的贤孝，便是大恩，为父此生难以还报了。只等苍天有眼，叫我来世变作你的媳妇，报一回恩吧……”说着，他竟一头扑倒在地，对着五娘纳头便拜。
      这一拜，直吓得五娘冷汗淋淋，慌忙跪地，扶起公爹，哭诉道：“爹爹，你折杀儿媳了……”
      蔡公起身，靠在床边，还要说些什么。为料一阵剧咳，便上气不接下气了。
      五娘见状，急忙捶背顺心。好一会儿，蔡公才又回过了声息，喘着道：“五娘，为父还有三件事，须对你说个明白。”
      五娘应道：“爹爹只管讲来，五娘谨记心中。”
      蔡公道：“这第一件事，我死之后，不要将我安埋入土，就摆在大路口上。”
      “爹爹，这是干什么？”五娘问道。
      “只怪我硬逼着那逆子去了京师，让你受了这么大的苦，因此甘受折罚。”
      五娘道：“爹爹，你再莫要这样说，将你摆在大路口上，岂不惹人耻笑？”
      蔡公切齿道：“就是要让人耻笑，耻笑蔡伯喈羞当人子，不葬亲父！”
      五娘知道他心中有气，不再理他，任他去说。
      蔡公又道：“这第二件事么，这根拐棍不要下葬，你将它收了。有朝一日见了那孽障，替我打他三百下！”
      五娘含泪应了。
      “只是这第三件事……五娘，你须去请了太公过来。”
      五娘不解，问道：“爹爹，唤太公何事？”
      蔡公道：“这事关系你的身后，须有太公做个凭证，咳咳咳咳……”
      “爹爹，你……”
      “休要管我！五娘，我的气力不多了，快，快去呀！”
      五娘见状，只得由了他，慌忙去请张太公过来。
      蔡公见了张太公，握住他的手道：“张兄，我不济事了。你来得正好，给做个凭证。我立下个遗嘱与五娘收执。待我死后，休要教她守孤，早早改嫁便了。”
      五娘听得这话，犹如五雷轰顶，大呼道：“爹爹，你、你不该这么说。自古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你生是蔡郎妻，死为蔡家鬼。休写！休写……”
      太公道：“五娘，此时休要违了他的意思。横竖写不写由他，嫁不嫁由你。你公公也是个好意，快取过纸笔。”
      五娘无奈，只好将纸笔传拿过，将那笔儿蘸了墨交给蔡公。
      蔡公接过纸笔，泪光莹莹，手儿颤颤，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笔呀，笔呀，你平日轻如秸杆，今日怎么竟有千斤重呀？……罢罢，五娘，千错万错，都是为父的错。叫你嫁人，为父心中难受；不叫你嫁人，身衣口食，怎生区处？当日是我拆散了你们夫妻，今日我死了怎忍心再教你为我守护灵帏，再居空房。罢罢……”
      说着，那蔡公挥笔写下了一纸遗嘱，将笔用力一挥，喷出一口鲜血，瞪着眼儿，咽下了最后一口难以咽下的气。
      蔡公一死，张太公先慌了手脚，人一倒头，衣裳呀，香蜡呀，棺木呀，打坟呀，抬埋呀等等，又是一串儿开销。前次安埋蔡婆，不但蔡公倾其所有，张太公也是奉尽家私。看着哭成一团的赵五娘，太公道：“五娘，且莫要哭了，安排后事要紧。如今遭年馑，家家俱是盆底儿朝天，锅底儿朝地，也只有委屈你公爹了。这样吧，你先去将你公爹那破衣烂衫拣出几件干净的来，我唤人给他穿上。”
      五娘含泪儿去了。
      不大工夫，邻里三五家，总共七八人，都来帮忙。张太公谁个穿衣，谁个打坟，谁个执事，谁家吹手，一一安排妥了，便对五娘道：“五娘，如今诸事停当，只是棺木颇费踌躇。幸喜如今秋已大凉，你自先守他几天，我去镇上、郡中几个好友处，筹措此银两，三两日便回。”
      张太公说罢，揩了一把老泪，上了一支香，独自先去了。五娘无法可想来，只好在家中等待。
      一日过去了，两天不见归，第三天头上，五娘发现公爹的尸身上原有褥疮的地方，竟流出了绿黄的脓水，心里急了，自思道：张太公为了地伯喈的一句话而不食言，屡屡破财，且偌大年纪，又去四处奔波，真是恩德非浅。如今两日未归，也说明筹措并不顺利。总是这样劳顿人家，实在是于心不忍，不如自己想个法儿才是。
      自思了一回，五娘便在家中寻找可以变卖的东西。岂料翻箱倒柜，东寻西找，这个穷家，竟连个上吊的绳都找不出来。五娘十分愁困，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两行眼泪便又涌了出来。历历在目的往事，一件一件翻上心头，想想自己的日后，一步一步都是艰难。五娘心力憔悴不堪，实在是支持不下去了。心想，真不如用自己的头发做个圈儿吊死好了。
      岂料这一想，心中不知怎地倒闪出个主意。自己身上穿戴，俱已解尽，只有这缕青发还是个多余的，不如将它将它剪下卖得一两贯钱，先给公爹打上一口薄棺，也免得他尸身溃烂。
      主意拿定，五娘便将头了用水细细地洗了，坐在镜前梳理起来。
      五娘那头秀发，端的是好，长有五尺，乌黑油亮，盘起来乌云成垛，披下来泻如瀑水。她梳着，望着，不由想起伯喈为她的秀发赋下的一首诗。
      那诗道：
                     明镜妆台倚丽人，
                     发鬓高峨拢香云。
                     看似春风梳细柳，
                     分明江流出昆仑。
      五娘款款地吟出了这首诗，沉浸在一片幸福的回忆之中。……那时，她依偎在丈夫怀中，任他的双手在那奔流的瀑布中游弋，慢慢地，慢慢地将他的唇痕印在上面。……猛地，五娘一把抓住了自己的秀发，不能！不能剪断它，伯喈要是回来了……
      “五娘子，赶紧想个办法，不然的话，你公爹就要化成水了！”
      一位老嬷嬷不知何时走进屋来，打断了五娘的思绪。
      五娘一听，眉头一皱，二话没说，抓起剪刀，“嚓嚓”几下，一握头发便落了下来。五娘将头发包了，又给老嬷嬷安顿了几句，扯起外包巾围在头上，便径自去了镇上。
      为了卖发，一路上，五娘编了一个曲儿。来到镇上，便将那一握青丝摆在自己脚前，唱卖起来：
                                    赵氏五娘割青发，
                                    货与四方好人家。
                                    谁个忍将香云断，
                                    只缘葬父无棺匣。
      五娘流着眼泪，反复地唱着，吆喝着，引得围观的人群，一片唏嘘，谁有钱买这个无用的东西！
      五娘大早来到镇上，直到晌午，喊得口干舌燥，却并无一人问津，只急得五娘心如油煎，两眼冒火。
      正在这时，有一个戏班子路过这里。那班主见五娘的头发秀美无比，便想买下做个头饰，因上前问道：“小娘子，你这头发卖多少钱？”
      五娘见有了买主，喜出望外，忙道：“客官要买，止收两贯。”
      那班主道：“给你一贯半，卖与我如何？”
      五娘道：“客官，五娘卖发，只为葬父。两贯钱正好买一付薄棺，望客官就舍于我吧!”
      班主道：“小娘子的苦衷，我自怜悯。其实这发买与不买，并不打紧。如今来问，就是舍你。可是，我们这江湖之人也不容易，只是混口饭吃，实在也拿不出许多。你若不卖，那就算了？”
      五娘一听，急忙扯住那班主的衣袖，生怕他飞了似的。“客官，还望可怜我则个……”说着，便给那斑主跪了下来。
      那斑主急忙扶她起来，道：“这样吧，我看你身上这件夹袄，值得三十个钱，我再舍你二十，成全了你。如何？”
      五娘饥不择食，此时那管了许多，随声应道：“多谢客官，我这就脱给你？”
      买卖一锤定音。班主接过青发与夹袄，正要取钱，不料就在这时，人群中冲进一个老者，劈手夺回青发与夹袄，道：“五娘，你怎么这么胡涂！夹袄卖了，到了冬天你怎么过？”
五娘一看，却是张太公归来了。
太公将那些东西交给五娘，转对班主道：“客官，打扰你了，这东西我们不卖了。”
班主见状，也不说什么，转身去了。太公这才对五娘说：“孩子，我已借得银两，随我去买棺吧。”
办完丧事，张太公又来到五娘家中，将办事剩下的半贯钱交给五娘道：“五娘，当日我叫你西去寻夫，你道双亲不能离人。此时，他一对儿双双去了，你已无了后顾之忧，去寻那蔡伯喈吧！”
五娘道：“太公，也不知怎地，如今我竟将那心思淡了许多。”
太公惊问：“这却是何故？”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30 10:21:49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8:04 编辑

五娘便说起了她那奇怪的梦儿，道：“红蛛结网，伯喈高中，我自不疑。只是那对飞的蜻蜓似是不祥，已有了鹊占雀巢的疑惑了。”
太公沉吟半响，方道：“是呀，自古解梦，便有‘蜻蜓对飞美人来’的说法。伯喈久去不归，确有红楼之嫌了。可是，他似乎也没有忘记于你，不然怎会有京师来人之谜呢？这其中根底，便需你到京师，小心从事，问个清楚。如果他确已背亲弃妇，忘了结发，你便在京师揭他根底，告他不仁不孝之罪。如若伯喈确有难处，并非无义之人，相机再作区处。且那蜻蜓本是个贤虫，那梦也就未必不吉。去吧，听太公一句话，寻他去吧！”
五娘见太公如此说来，也无言驳去，便收拾打点了一下，蓝巾包头，携起飞琵琶，登上了西去之路。
太公一直将五娘送出了四五里路，相别之时，忽然言道：“五娘呀，太公老了，比不得从前了。此时一别，不知还有没有重逢之期。你将那剪断的青丝留给太公吧，便如有个女儿在身边，时常也是个念想。行么？”说着两行老泪，便止不住“巴答巴答”掉了下来。
五娘面对这样一个好心老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慌忙将自己的青发献上，泪飞如雨道：“太公，你便是我的再生父母；这青发，便是女儿的苦魂……”
说着，五娘便泣不成声了。
此时，一只孤雁“嗄儿嗄儿”地从头顶上掠过，往那蓝天白云处飞去了……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30 10:22:55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8:14 编辑

十二

失之交臂

秋日里的黄河，安娴得象个贞静的处子，水波不兴，光澈如镜。她迤迤逦逦地地西来，缓缓畅畅地东去，浩淼壮阔，将中原大地分割成两半。几桅风帆，象翱翔的白鹤，你追我赶地朝南岸飞拢而去。极目远眺，于是就有一个小镇子，在那渺渺烟波之中，隐约地展现出自己的轮廓。

那小镇，便是古老的白鹤渡，离洛阳止有不到两天的路程。

赵五娘兴奋极了。

当她登上北岸陂头之时，正当夕阳西下。一轮落日在那高秋昊天之上，奇穷色彩。变幻莫测的云霞，此刻正烧出一片橙红的桔园。

天之阔大，万物莫能盛焉！偏偏这黄河，便有如此广袤的襟怀，竟将它囫囵吞下，青的山，黄的原，红的云，火一样的日头，悉数沉浸在那洪波之中，摇起了一片闪闪烁烁的金光。

五娘望着这养育了她，也祸害了她，此刻又给她带来兴奋、冲动和希望的河，立时泪眼蒙蒙了。

五娘离开家已有七八天了。一路上，她披星戴月，饮风宿露，吃尽了苦头。

她是行乞而来的。张太公给她的那半贯钱，她是舍不得用的，好歹到了洛阳，也得买一身干净的衣服穿上，也得习一朵好看的花儿戴上。于是，她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编成了曲儿，一路卖唱，混几口饭吃。

脚上打了血泡，挑破了忍痛再走；错过了投宿村镇，饿着肚子去摸黑。

有一次，她竟碰见了狼。

幸而那是一只饿昏了的老狼，并没有什么力气向她攻击，只是不远不近不前不后地跟着她走，两只纪幽幽的眼睛，不时迸出几点希望的火星，希望她能够突然倒下，让自己饱餐一顿。

那只不灰心的老狼，一直跟了她四五天，有时看起来竟毫无恶意，却象是保护她似的。终于，在今天早上，那只老狼突然消失了，也许是它彻底绝望了，也许它已经筋疲力尽，也许它压根儿已经饿死了……

事后五娘每每想起，除了后怕之外，不知怎地，那心中还居然生出许多同情。

五娘的心啊！

这时，突然一阵河风吹过，水面上便飘来一阵粗犷的歌。

那歌道：

“九曲黄河弯连弯，

老子撑起蒿一杆。

谁道人世不快活，

风里浪里也神仙。……

五娘听了那歌，不觉心中竟有些鼓舞，顿时将那些不愉快一古脑儿抛入了河中。紧接着，就见那河面上，一只乌蓬小船，箭一般地驶来了。

“兀那娘子，可是要过河么？”一位稍公站在那船头上呼道。

五娘挥了挥手，那艄公长蒿一点，乌蓬船便靠了岸。

五娘看那艄公，赤黝的脸膛，剽壮的身躯，头顶草笠，足下赤脚，一身青衫，昆束停当，水波映衬之下，便如一条出水的青龙，端正一个好男儿。

五娘作礼道：“艄公大哥，奴家正要过河。只是、只是不够船钱。”

“打什么紧！”艄公道：“看你是个远道的，我却正要回家，顺路送个人情便了。只是上得船来，与我说几句快活的话，便权作船钱。”

五娘闻言大喜，慌忙登上船去。刚刚坐定，那艄公长蒿一点，那乌蓬船便离弦似地劈浪而去了。

船行河中，那艄公道：“小娘子，休要闲坐，我与你啦呱啦呱。”

五娘道：“大哥，我却不会说笑。”

艄公道：“人生在世，岂有个不说不笑的？便是那老牛，烦闷了也‘哞’得几声。这样吧，大哥先说个谜儿你来猜。‘此物生来长得怪，一只大耳竖起来，无脚偏行千里路，早晚只盼有风来。’”

五娘笑了，道：“大哥，你说的便是这帆船。”

“哈哈哈哈……”艄公欢乐地笑了，“好个聪明的小娘子，这谜难坏了多少坐船人，你倒一语便破。好，好，哈哈哈哈……”

那艄公的情绪，感染了五娘。五娘自觉满腹感激之情难心回报，便道：“艄公大哥，我不会说笑，却会唱曲儿，便送给大哥一支吧。”

艄公道：“如此更好。”

五娘听得，便取出琵琶调好，想给那艄公唱个热闹的曲儿。不料，略一沉思，眼望沉沉夕阳，耳听呜呜河风，想起历历往事，心头一沉，琵琶弹起时，却变了味儿。

五娘唱道：“乌蓬船头琵琶响，

红日西沉秋风凉。

黄水应如女儿泪，

一浪未落一娘扬。

千里路途千里恨，

寻夫迢迢去洛阳。

都说世上黄莲苦，

哪里比了赵五娘？……”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30 10:31:10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8:16 编辑

“休要再唱了！”那艄公突然高声喊道，且情不自禁地将长篙一挥，扔到船上。

五娘正唱到动情处，冷不防被他一喊，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儿将那琵琶也扔到了河中。见艄公怒容满面，眉头上拧出了个大疙瘩，慌忙跪在船头，哀告道：“大哥，小女子不知怎么得罪了你，还望大哥讲明，我再也不敢了。”

艄公见状，不由心中有些后悔，为自己的鲁莽面起赧色，忙和颜道：“小娘子请起。我这脾气……唉！”说着，他砸了一下大腿，亦在船尾坐下，背对五娘，面向黄河，道：“小娘子休怪大哥鲁莽，眼见这世道一片不平，我也是苦尽了哇！摆起一回渡，便有人说起一回伤心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风来雨去，苦够了，再也不想听了。因此，那怕是黄莲树下弹琵琶，我总痛痛快快乐一回。可是，我怎地躲不过去呀！……”

五娘忙道：“大哥，我再也不唱了。”

“不不！天下的受苦人就是这命。你唱吧，说吧，将你的苦水，给大歌道出来吧。”

五娘见说，便把自己的遭遇，前前后后，根根节节，搅和着流不完的泪水，尽述了一遍。

艄公听罢，恨恨地一拳砸在船邦上，切齿道：“哼！为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荣华富贵里一泡，便是一颗酥软的心，也变成了铁疙瘩。似这样狼心狗肺的背亲弃妇的东西，只配扔进黄河里喂了王八。”

五娘心头猛地一缩，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艄公的话，只是深深地长长地“吁”了一声。

正这当儿，那艄公突然象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呃，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几个月前，曾有一豫东的后生，领着妻儿西去逃荒，也是乘我的船，也是说什么要去洛阳寻什么人。莫非你们……”

“艄公大哥，他却姓的什么？”

“好象是姓赵。”

五娘一听，急问道：“大哥，你可知道他后来怎样？”

“唉！”艄公垂首道：“听说被一群无赖打死了。”

“啊！那、那他的娘子呢？”

“被那群无赖糟蹋后便疯了，稀里胡涂又跑到黄河边上，投水死了，孩子也不知去向。”

五娘听了这话，顿时万箭穿心，眼前一黑，“呼”地一声栽倒在船上。

艄公见状，一下慌了，争忙扶起五娘大呼起来：“小娘子！小娘子！你哭，你哭哇，哭出声来就好了。”

五娘睁开眼睛，望着那渐渐暗去的天空，憋了半晌，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呼道：“兄弟呀！弟妹呀！……老天呀，你好狠！蔡伯喈呀，你害苦了人那……”

哭着，她从包袱时取出些要来的馒头，一点一点地掰碎了，扔进那浑浊的河水。

夕阳收尽了最后一抹余辉，天色暗了下来。河风呜呜地吹着，伴随五娘那揪心裂肺的哭喊，直冲苍穹。

乌蓬船到了黄河南岸，那艄公摘下头上的斗笠，对五娘道：“此去镇上虽然不远，只怕你住店又要花钱。离这里二三里路，有一片柏树林子。林中有一尼庵，唤作玄女庙，那签卦是极灵验的。庵中有一老尼，是个聋子；还有一小尼，又是个哑巴。因我常去照看她们些粗使活儿，你只拿了这个斗笠前去，便三五日由得你住。小娘子，珍重了，去吧……”

五娘接过斗笠，深深地拜了几拜，洒泪儿去了。

行不多远，便见一片黑乎乎的柏树林子矗在面前。入了那林，小径通幽之处，果然有一座庵堂隐藏其间。

五娘未敢怠慢，急去叫了门儿。少倾，一个只有十三四的小尼出来，见那斗笠，便打了个手势，唤她进去。

庵堂上，幽烛香头之光，隐约约照出一尊玄女像，安祥贞重地坐在佛龛之上。蒲团儿上，盘坐着一位老尼，约有六十多岁，脸上虽然松驰的皮儿吊着，却也慈眉善目，正在那里敲着木鱼儿做晚课。

五娘看了，心中不由一动，合十拜了，便想对那老尼说个话儿，问个吉凶。

那老尼见她嘴动，却打了个的势道：“善哉，施主不必开口。老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知念弥陀。你若有事，可问玄女娘娘。”

五娘听得，便朝香案上献了两个小钱叩头拜了，拿起签筒去摇。谁知刚摇了一下，便有一签倏然蹦出。五娘急忙拾起一看，却是个中上。

那判词道：

求谋只为孽根缘，

迢迢千里不复还。

此去竹篮空打水，

十五月亮十六圆。

五娘正待细解，却见那小尼进来给她招了个手儿，便随她前去。那小尼将她在一间洁净的房中安顿好，又取了些饭菜与她吃了，这才告退而去。

五娘许久没有这么舒坦过了，虽然连日奔波十分劳累，便躺下后，却兴奋得

怎么出睡不着。

夜风起了，从那柏林中呼呼吹来，扑到那黄河上，掀起阵阵河涛。

五娘突然心生一念：人生奔波，实在是太劳苦了，真不如来这尼庵出家，倒也清静自在。但这一想，却又不知怎地想起了那判词。她想：自己的求谋，乃是孽根之缘。这孽根之缘，又是佛门色欲之论。说是说对了，但自己恐怕仍是六根未净，还要在这孽海中扑腾而于佛门无缘了。自己千里迢迢而来，是断然无回去的打算。这第二句也说对了。只是第三句，看似不好，莫非是说此去洛阳见不以他么？不过倒也不怕，第四句中却暗藏了个吉兆，只是恐怕还要费许多周折。

想到这里，为了妥善起见，五娘盘算了两个主意：索性在这庵中多住几日，一则将那曲儿编完，到时候唱与那蔡伯喈听了，不信他的心肠真的如铜铸铁打！二则不如将公爹公婆的遗像画出，纵然那蔡伯喈贪婪新床忘了结发，却不能不认他的父母。

二日过去，五娘将那曲儿编了整整一套，从高堂称寿一直唱到祝发买葬。自思动人，便每日背了琵琶去那镇上卖唱。五娘唱得凄凄动情，声泪并茂，听得个个唏嘘，人人陪泪，一日下来，也赚得几十枚钱。

又三日过去，五娘将公爹公婆的遗容画了个差不多，只剩下各人的眼睛尚未描出。这却是奇了，哪有个画人无目的呢？其实，这其间有个原故：五娘画的是公爹公婆临危时的模样儿，对他们那一双眼睛，印象最深。那目光中，有后悔，有怨恨，有歉意，有悲伤，更有人之将死时那万般无奈的乞怜。五娘每每想起双亲那对人世的最后一眼，心儿便颤颤栗栗，跳个不停。因此，她迟迟未画那眼睛，好象只恐怕为他们添上双目，自己便要垮掉似的。

今晨起来，五娘提起画笔，沉吟半晌，还是画不下去，只好搁笔，准备晚上归来再画。

五娘来到镇上，刚刚拉开场子，却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吆三喝四地过来，原是官家出巡。街上行人纷纷回避了，五娘也只得躲到暗处。眼见那人马拥着一顶轿子，直奔玄女庙而去，五娘这才出来。她只道是官家进香，便未十分介意，急忙抱起琵琵，依就卖起唱来。

这一个未介意，倒正应了判词中的意思，注定要去竹篮打水了，原来那轿中之人，不是别个，正是蔡伯喈。

当日蔡伯喈与那牛小姐无法可想，却柳暗花明又一村，陈侍郎送来了定心丸。昨日，上谕传下，加封蔡伯喈为中郎钦差，秋巡东方八府。

伯喈自是欢喜，与那牛小姐洒泪儿别了，即刻登程。昨夜宿到半路，听得这白鹤镇上玄女庙签卦有灵，便路过顺求一卜。

蔡伯喈来到庙中，施舍上香已毕，便去那签筒中抽了一支出来，却也是个中上。

那判词道：

停琴却为寻琵琶，

汗颜游子今还家。

交臂失之不堪虑，

回首方得采黄花。

伯喈读那判词，虽然句句如意，却也不甚顺当，心中朦胧只觉其中似有好事多磨的意思。他一边自思自诵，思解那“交臂失之”的意思，一边踱着步儿出了佛堂。不料，踱着踱着，竟踱到了五娘的所住的屋前。伯喈似乎闻到了一种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味儿，搭眼一看，愣住了。他看见了屋中那画儿上的老人有些眼熟，举手投足都像是自己的爹妈，只是憔悴了许多。一时好奇，便推门去看，伯喈越看越觉得有子文章，只是画上无有那最可传神的眼睛，到底不能确实。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30 10:32:39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8:20 编辑

   伯喈心中有疑，便差人去传那二尼。岂料那老尼问天答地，不着边际；小尼指手画脚，咿咿呀呀。伯喈见
状，也只有作罢。正待出门，到底心意难平，又返身回去，从桌上抓过笔来，在那画上题了一首诗。
      那诗道：
                              衣锦绰绰今还乡，
                              玄女庙中问吉祥。
                              忽见丹青留疑影，
                              恍如此身在蔡庄。
这时，一虞侯来催，说是官船已经备好，即刻启程。伯喈皇命在身，无法久停，草草又题了“中郎将
蔡邕”五字，回顾再在三地去了。
蔡伯喈离开不久，赵五娘回来了。她进了屋去，一眼看见了那画上的题诗留名，顿时愣住了，只悔自
己为什么没有把爹娘的眼睛画上。
倏然间，五娘象是疯了一样，冲出庙门，拼命地往那黄河边跑去。
但是，已经晚了。一桅大帆，鼓蓬张风，飘飘而去，在那水天交汇之处，变成了一个小白点儿……
                                                               十三
! t7 t+ L; Q. w4 [# _                                                       两贤相遇, K$ [% z( ~9 D1 L3 j; y
      洛阳，以它的金碧辉煌珠光宝气绮罗锦绣笙歌美酒，迎来了赵氏五娘。
      五娘不能再东归了，恐怕与蔡伯喈又一次失之交臂。
      五娘在街上走着，看着，为京师的雄伟和繁华感叹不已。心想，怪不得蔡伯喈留恋忘归，原来此
地这等美好！后悔当日认人不清，他却这样容易见异思迁。心里正想着，脑子里不知怎地又冒出了蔡伯喈
留在画儿上的诗句：“忽见丹青留疑影，恍如此身在蔡庄。”想起这两句诗，她心中又有些宽慰。看来，
他良心还在，并没有彻底忘了家乡故土啊！
      五娘看着，走着，不觉来到了一座高大的府第前。对过街道上，有一个卖茶鸡蛋的中年妇人画龙
点正在那里吆喝：“哎，茶鸡蛋，茶鸡蛋，俩钱买一个，仨钱就把一个赚……”
      这时，五娘画龙点正走得人困马乏，腹中饥馁，便在那摊儿上坐定，买了两个鸡蛋边吃边和那妇
人啦呱。
      五娘道：“敢问大姐，你可知道那中郎将蔡伯喈？”
      “踩破鞋！”那卖蛋妇倒是个爽快人：“哎呀，你真是踩破鞋儿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蔡
伯喈蔡中郎蔡状元，就是对门牛丞相的女婿呀！嗨，结婚那天，哎呀，龙王来了低头，神仙见了弯腰，那
个排场，那个热闹呀……噢，对了，我当然进不去那深宅大院，却还在这门口讨了三杯好酒喝了呢。”
      卖蛋妇只顾自己说着，岂知五娘那心，立时吊上了一块铅疙瘩，沉甸甸地直坠渊底。她的梦应了
，她敢担心的事变成了现实，她的希望破灭了。她委屈，她后悔，她愤懑，她恼怒，她胸中燃起了一把火
，恨不能立时烧了这洛阳城。
      卖蛋妇正在自陶自乐地说着，忽然看见五娘颜色大变，双眼含泪，忙道：“呃，我说这位妹子，
你这是咋了？”
      “噢！……嗯，我、我没啥。”
      “啥没啥？看看，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五娘急忙掩蔽：“我这是高兴的。”
      “那你是他的……”
      五娘见这卖给蛋妇喜欢刨根问底，便索性编了个谎话诓她，道：“我是他的同乡，只因洪水成灾
，活不下去了，特来京师找他，找一口饭吃。”
      “哎哟！”那卖蛋妇又是一声高叫，一拍大腿道：“你是真的好福气，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前两
天那牛小姐的丫环惜春对我说，要找个精明能干的使唤媳妇，说是蔡状元秋巡东去，顺便接回他们双亲…
…”
      “只是接双亲么？”五娘忍不住插嘴问道。
      “那还用问。牛小姐名门闺秀，终不能再接个小来，你说是也不是？”
      “唔，是，是……”
      “呃，我说到哪啦？”卖蛋妇自问又自答：“噢，对对，说是找个精明能干的媳妇侍侯老人嘞。
大妹子，我看你眉眼儿顺溜，可中。哎，你等等，我这就给你说去。你给我看住摊！”
      说着，那卖给蛋妇也不等五娘答应，便风急火燎地去了。
      五娘见那卖蛋妇走了，便自己寻思开了。此刻，五娘心情十分复杂，真想一步回到那玄女庙去，
永生再不跨入人世。但转念又一想，去就去，我自是明媒正娶，又不曾亏了什么心，谁还怕了他们不成？
眼前许多事还是谜儿，去了正好顺藤摸瓜，搞它个水落石出。纵是那牛小姐势利，蔡伯喈果然不认我这个
糟糠之妻了，也要说一说长，道一道短，讲一讲天理，问一问良心，让这洛阳城中千万百姓都知道有个食
糠卖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赵五娘！
      正这当儿，卖给蛋妇已领着一个穿红挂绿的水灵灵的小女子走来了。
      二人过来，卖蛋妇指着五娘便道：“惜春，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人，你且看来。”
      五娘听得，慌忙对那惜春见了个礼儿。不料那惜春并不还礼，只是愣愣怔怔上上下下一个劲地盯
住五娘不住地看。五娘吃看不过，心想，都道是相府家院七品官，果然不差。且看这小妮子，不过是个丫
环，也拿捏得象个嫔妃昭仪似的，只拿这等眼光看人，倒象是牲口市上看驴儿。哼，且教我给她点颜色看
看！
      久经磨难的赵五娘，此是已不再是那逆来顺受了。
      谁料她正想发作，那惜春一下了欢叫起来，亲亲热热猛地一下抓住了五娘的手儿，道：“哎呀！
这个姐姐，怎么倒比我家小姐还标致呢！呃，只是你的头了哪里去了？”
      五娘见夸，反倒不好意思了。原来这惜春并非无礼，而是叫自己的艳丽镇住了。心里一乐，她说
了句笑话：“只因家贫，被人买去掸蝇子，作了马尾巴了。”
      惜春听得，“咯咯咯”地笑了，道：“这位姐姐，端的好性儿。妥了，就是她了。”说着，给了
那卖给蛋妇半贯铜钱，便领着五娘进了丞相府。
      惜春将五娘领到内宅楼下，道：“姐姐稍候。我去给小姐回个话儿，便与你安置居处。”
      五娘应了，便在楼下等候。见那拜月亭下荷花池，心中不禁想到，那中秋之夜，蔡伯喈不知在此
何等欢乐，倒教娘亲在那荒村断了气儿！
      想着，不由鼻子一酸。正这当儿，惜春下了楼来，对五娘道：“姐姐，因你与我家姑爷是同乡，
小姐特传你书房里问些话儿。”
      五娘听了，心下“突突‘直跳。边走边将那神儿稳住，自嘱道：“休要慌，且与她周旋。”
      进了书房，五娘对牛小姐行了大礼。牛小姐倒也不拘什么，慌忙扶她起来。
      四目相对，犹如电石火光倏然相撞，二人都呆了。
      五娘心想：这样的人儿，也不枉了伯喈。
      小姐暗道：惜春不曾虚言，果然胜我。
      牛小姐急忙扶了五娘起来，便唤惜春看坐。
      就在惜春去搬椅子的那当儿，五娘一眼看见了伯喈的七弦古琴。睹物思情，五娘顿时一阵头晕，
摇晃了一下。
      那牛小姐虽然看见，却不知底里，只道是她饿得久了，忙叫惜春取来点心与她吃。
      五娘也未客气，但吃了一块。那点心下了肚去，心绪仿佛被镇住了似的，果然好了许多。
      牛小姐道：“这位姐姐，怎样称呼？”
      “回小姐话，姓赵……”
      “赵！”牛小姐略有异色：“你姓赵？”
      “哦，赵、赵……三姑。”五娘见小姐问得蹊跷，初来乍到，不敢贸然，只好报了个假名，混过
一时。
      牛小姐似乎仍未在意，问道：“三姑姐姐，你与我家相公同乡么？”
      五娘小心答道：“只一河之隔。”
      “唔，也算是近邻。陈留洪祸，可知他家的下落？”
      五娘见问到了交关的事儿上，心里一时踌躇，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因此半晌不语。
      牛小姐见她不语，只道是凶多吉少，便道：“怎么？是不是他爹娘已经……”
      五娘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五娘姐姐呢？”牛小姐急切地又问。
      “她！她她……”五娘一听，见问到了自己头上，心想看来伯喈已将一切都告诉了她，便真想给
她说个明白，道个清楚。但转眼又一想，这牛小姐毕竟是豪门之后，有多少好心眼，实在是说不清，尤其
这当儿，便犹如来到楚河汉界，一着不慎，便会全盘皆输。因此，五娘索性来个不言不语，不讲而道，明
明暗暗，虚虚实实，任她去猜想，“她”半天，硬是“她”不出个下文来。
      见五娘欲言又止，极不痛快，牛小姐果然误会了。她鼻子一酸，两泪涟涟，面向东方，扑到在地
，泣而诉道：“公爹公婆，五娘姐姐，你们好可怜那！世事多偃蹇，风云本难测，洪祸之灾，殃及灭顶，
可屈可冤，不尽悲伤。虽云实非人之所抗，然子媳妹妾，实有不孝之罪，难辞之咎。今日遥祭，暂慰亡灵
，侍伯喈归来，再设灵堂，水陆超生。”
      说着，牛小姐拜而又拜，泪如雨下。
      五娘将此情此景看在眼中，暗想，牛氏小姐如此知理贤惠，倒是我眼中容不下人了。心头一热，
便想道出真情，但转念儿一想，不妥！有道是：人没尾巴最难认，不可全抛一片心，多看少说再理会，话
到口边留三分。那一夫二妻，虽在纲常之中，但终究没有几个能和气的。如今我是“死”了，她做出些障
眼法儿为了图名也未可知。倘若我没有“死”，她又该怎样见承我呢？且慢！还是看一时再说。想到此处
，涌到口边的话儿，又悄悄咽了回去。
      牛小姐遥祭已毕，即吩咐惜春道：“惜春，从今日起，你我皆穿素服，等到想公回来再作区处。
这位三姑姐姐，本是请来支应双亲的。如今虽然用不着了，便看在与相公有同乡之谊的份上，仍叫在院中
役使。速速与她安置去吧。”
      惜春领命，自与五娘一道去了。
      五娘来到相府，转眼儿半月过去了。小姐恩惠，惜春照应，活儿又不太累，做些针线，扫个院子
，虽无玉盘珍馐，倒也荤腥俱全，眼见得人也胖了，脸也白了，发也长了，态也美了，比初来时又光艳了
许多。
      五娘本来天生丽质，这一变化，倒教牛小姐暗自惊异，自忖道：似这样的佳丽人儿，不知比伯喈
那五娘子相差有几？且几次观察，还发现这位赵三姑举止端庄，出口尔雅，断然不象个粗使的农妇。再一
想她初来之时，自己问到伯喈家中，她始终无答。当时情景不一，未曾细想，但此时想来，便觉其中有了
文章。因此，牛小姐心中日渐生出了许多疑窦来。
      这天，一阵北风来，簌簌扫落叶。紧接着，霰雪纷纷扬扬，满园儿便银装素裹了。
      牛小姐见天冷了，思想起那赵三姑衣着尚单，便找了一件素花新棉小袄，想叫惜春给她送去。
      小袄儿取出，正准备唤惜春，忽然心生一念：不如自己去她房中，看个究竟，探个端底。想着，
又将小袄儿放下，取出了一件上好的裘皮锦袍，独自下楼去了。
      牛小姐的突然到来，着实将五娘吓了一跳。那当儿，两人四目相对，一时节都不知说什以是好。
      半晌，五娘才回过神儿，道：“不知小姐到来，万望恕罪。”
      牛小姐也平顺了，便道：“三姑不拘礼。只因今日天气转冷，特为你送来裘袍一件，好避风寒。
”
      五娘多时不曾受这般温暖了，心头一热，泪儿便涌上了双眼。
      牛小姐见状，急忙劝道：“三姑不必如此。你既来我家，当的足相待。快来将它穿了。”

老顽童 · 发表于 2011-3-30 18:21:24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8:22 编辑

   五娘见说，慌忙将那裘袍宽穿了。身子暖和且不说起，五娘去那镜子前照了照，天哪！这裘袍倒象可着自己的身体做的。那雍容华贵的身姿，简直令五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分明：红杏一枝领春风，羞煞百花不敢争。
      牛小姐也看呆了，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呀！你这一穿，端的了得，正好比天上嫦娥，人间西子。三姑，我倒有一句话相问，你比那伯喈那五娘子如何呀？”
      这一问厉害！五娘不知吉凶，断然不敢开口，只得敷衍道：“小姐，何出此言？”
      “哦，没有什么，随便问问。”说着，她一眼看见了五娘的床头上倚着一把曲项琵琶，忽地想起了蔡伯喈的那句诗：“望断南浦思琵琶”。看来，这赵三姑定在是个鱼目混珠的假名儿。
      牛小姐心中了然了一切，欲待此时说破，却又怕她当面尴尬，弄个欲速则不达。忽地心生一计，便道：“三姑且在，待会我叫惜春来陪你。”
      牛小姐走后，五娘大喘了一口气。她心里一琢磨，看来牛小姐已以自己有了猜疑，恐怕说破真情已在弹指之间了。且这几日观察牛小姐为人，真是好性儿，待见自己甚为亲切。罢罢，窗户纸终归要破，不是初一，便是十五。早破早结，大不了是去当尼姑，风里浪里都过来了，水沟沟谅也撑得起帆，行得了船。
      正这当儿，惜春果然来了，进门便嘟嘟囊囊个没完：“三姑姐姐，你与小姐究竟是怎么啦？今日你觑她几眼，明日她瞧你三分。刚才回楼，竟说你行五不行三。我问她为甚，她却定了首诗叫我给你送来。嗨，打的什么哑谜？倒好象我这两条腿不值钱似的！”
      五娘听得，心内大动，慌乱接过看来。
      那诗道：
                                    鹊占雀巢分我愿，
                                    大风送我上青寰。
                                    侍郎乱点鸳鸯谱，
                                    太师强拨琴瑟弦。
                                    今朝喜煞牛氏女，
                                    当日难坏蔡状元。
                                    两贤同心恪妇道，
                                    妄本居后不争先。
      这首诗写得明白，既述说了昔日往事个中隐情，也道出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既委婉言明了自己与此事并无干系，也侃侃道出了自己此时的宽怀胸襟；可谓言简意骇，至情大义。
      那五娘不假思索，也挥笔回了一首。
      那诗道：
                                    人非圣贤昆山玉，
                                    岂无瑕疵掩连瑜？
                                    西河太守拙吴起，
                                    东周列国刎皋鱼；
                                    宋弘守义谢光武，
                                    黄允不仁休发妻。
                                    说破前事皆百了，
                                    待看来春花罗绮。
      这首诗，一口气讲了四个古人的故事。吴起不奔母丧遭人非议，皋鱼游归父母皆亡羞愧自刎。宋弘不高攀湖阳公主而忘了结发，宋弘出卖良心，趋炎附势弃妇休妻。正反相照，有褒有贬，说明了人生应有的大义，隐含了这伯喈的谴责。但同时又说明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非美玉，何能无瑕。总之，严冬过去，必是艳春。
      惜春将那诗送去不久，牛小姐即隆重前来，对五娘行了大礼。
      两贤相遇，各自将过去未来畅述一番，自然唏唏嘘嘘，悲悲切切，欢欢笑笑，乐乐呵呵，不在话下。
      不料，人世上的事，大都悲极生乐，乐极生悲。那牛小姐正说到好处，蓦地一件事撞上心头，倾刻间那脸色大变了……

                                                                     十四
( u9 h2 p2 z# v8 s: K* r
/ H/ `. ^# `' k1 L+ X, o3 K( P8 j                                                               鸾凤重俦
- Y9 f$ ~/ J# s4 G3 X- `
$ k8 ]+ i2 M" c2 M9 B9 N       赵五娘与那牛小姐亲亲相认，娓娓述情。正说到好处，牛小姐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脸色都变了。
      五娘见状大惊，忙问其故。
      牛小姐长喟一声，道出了伯喈东巡真相。依着她丞相爹爹的主意，若是一家现遭不幸，安埋祭祀，若还幸免于难，陈留安置，不使来京。
      五娘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又雇帮佣？”
      牛小姐道：“这是我和伯喈私下打的主意，来后只能另立别居，生米做成熟饭后，再慢慢哀告爹爹。
      五娘又道：“你爹爹如此生硬，是何道理？”
      牛小姐道：“唉，他身居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不看得豪门望族的面子？此次能让伯喈归巡，也还是陈侍郎从中变通的结果。如今你来京师，只怕是我容得了你，爹爹却容不得你呀！”
      “难道他为一个面子，就合该我全家受苦么？昭昭天理，又在何方！”
      “京师之内，官场之中，说什么理，官大一级便能压死人那！”
      五娘听罢，大叫一声“天哪！”刚刚收起的泪儿，又簌簌地流了出来。
      牛小姐见了，急忙劝道：“姐姐先莫要哭！此事亏我想起了，还有个周旋的余地。倘若径直给爹爹禀明了，还不知何样结果呢。反正事已如此，我们总得想个法子才是。妹妹断不能让姐姐再去受那回头苦！”
      五娘自思一下，突然收住泪儿铮铮言道：“五娘苦也吃了，罪也受了，大不了去那玄女庙当尼姑儿。但是，我却要走街串巷，把五娘这血泪苦凄的际遇，唱遍洛阳城，叫天下人都来评评这个理！妹妹，你且来看。”
      说着，五娘把自己在玄女庙写编写的那词曲拿给牛小姐看。
      牛小姐读着读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却又笑了。临了，竟抚掌高叫道：“姐姐，这下有救了！”
      五娘不解，问道：“怎么有救了？”
      牛小姐道：“我爹爹虽说为人固执，死要面子，但心眼儿却并不坏。当日不充蔡郎辞官辞婚，那是已成骑虎难下之势。但究其心底，他也是爱才心切，爱女心切，才做下这糊涂的事来。如果你这曲儿能叫爹爹听知，他老泪唏嘘之中，能不生有侧隐之心？”
      “真的？”
      “我自是知道爹爹的性儿，吃软不吃硬，最是见不得人悲悲切切。姐姐这词曲儿写得这般动人，便是铁石心肠，也早化了。那时候，我再顺势委婉几句，船过码头岂有不直之理！”
      “那……那如何才能叫他听得呢？”
      “这个么……”牛小姐顿了一下，道：“姐姐放心，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自去与陈付侍郎有个计较。”
      正说着，惜春来报，说是陈侍郎本命之年六八庆寿，有人送了几件西域罕世珍宝，侍郎夫人特请牛小姐过府赏玩。
      牛小姐笑道：“真是瞌睡便有了枕头，我正要过府去呢。姐姐，听妹妹的话，你这词曲虽然动人，却不能直说其事，须隐曲道来才是。另外，你若对蔡郎还有气，也只管放开责骂于他。他也委实少了些男儿气魂，苦了你呀！”
      说着，二人都笑了。
      牛小姐在侍郎府议定了个请君入瓮之计，满面春风地回府了。刚到家门口，门官又告知他一件喜事儿，说是中郎将已经归来，未进家门，先上朝复命去了。
      牛小姐听了这消息，十分欢喜，急步儿进府，便要告知五娘，叫她收拾打扮一下，好迎接伯喈。但她走着走着，脚步儿却放慢了，心中度忖道：若是叫他二人今日相会，俱各放下心事，明日安排的那场好戏，唱起来就不公有味道了。倘若感动不了爹爹，定会留下后患。罢罢，不如就叫这窗户纸先糊着，长痛不如短痛，再说，五娘那签中不也有：“十五月亮十六圆”的话么，岂争奈这一日一夜？想着，便密嘱惜春严守秘密，并不时将五娘送入陈侍郎府中，不叫与伯喈见面。
      这天晚上，伯喈归来，俱告了陈留实情。说起五娘，则一喜一忧。喜的是五娘历尽磨难，尚在人世；忧的是五娘来京，不知下落。说着，悔而不迭地道：“其实当日玄女庙中所见，必是五娘无疑。岂料老天不公，令我二人失之交臂，每每想起，真是痛彻心肺呀！”
      牛小姐道：“既然天意如此，蔡郎不可烦愁，总是好事多磨呢。你那签中，不是也有‘回首方得采黄花’么？如今回来了，只在京中慢慢打听就是了。
      “唉！”伯喈叹口气道：“回首往事，总是心意难平。娘子，看来此事确如张太公所言：文章误我，我误爹娘；文章误我，我误妻房呀！”
      牛小姐道：“依我看来，这话还不够份量。蔡郎，为妻有一句话说与你知，虽则当日，诸多原由，可打从你心眼中说，你撂得下这功名与富贵么？其实，是功名误你，你误爹娘；富贵误你，你误妻房！”
      蔡伯喈听了，愣怔半晌，方道：“娘子的话不无道理。人生在世，难那！”
      牛小姐正色道：“知道这个道理最好。此后日子还长，为妻也愿象五娘那样自食糟糠祝发买葬，只是望郎君也多些男儿的血性才好。”
      伯喈道：“娘子的话，为夫铭记心中了。娘子，你不但贤惠善良，还是个女中丈夫呢！为夫诚谢，想给你抚一回琴曲，你可愿听？”
      牛小姐道：“怎地不愿意，为妻等你这琴音也是有半年多了。只是……”
      伯喈道：“只是什么？”
      牛小姐道：“明晚再抚吧。陈大人明日庆寿，已下了帖子来，请爹爹和你我过府去呢。咱们还是早些安歇吧。”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轮明月从那云隙中悄悄探出头来，照得大地一片霜白。
      原来，那夜又逢十五。
      翌日，天放大睛，万朵朝霞托出一轮红日，冉冉地升上天空。虽有北风不时吹过一阵，却又在阳光烘暖之下，并不那么寒冷，拂过人面，倒有几分清爽。
      陈侍郎今年四十八岁，乃是六八本命之寿，举家相贺，阖府合欢。
      酒宴已毕，客气渐退。陈侍郎请牛丞相一家子来到后堂，品香茗，叙家常。
      牛丞相不知是多喝了几杯还是怎的，显得有些兴奋，忽然想起什么，便问伯喈道：“贤婿，此次东巡洋舰，家中如何呀？”
      伯喈见岳父大人问起了一个他从不问起的事体，意外之下，竟有点受宠若惊，慌忙答道：“岳父错爱，小婿没齿不忘。回爹爹话，我父母俱已在洪祸中辞世了。”
      “噢，可安葬妥否？”
      “俱已妥当。这还是小婿不在时，全靠了一位乡邻张太公，屡屡相帮，施金舍银，才未将二老抛尸荒野。小婿此去，只交陵寝重新修茸而已。”
      “好，这位太公……”
      “小婿为感其恩，欲请同归京师，可早晚相见，涌泉报恩。岂料太公要为我父母守护寝陵，死活不肯同来。”
      “唔，这个太公却是个贤德的君子。这样吧，为父替你报这个恩。明日奏请圣上，封他一个‘义侯’，旌表其志吧。”
      蔡伯喈听得，不由心中一动；我何不趁此良机，顺便说一说五娘的事儿，或许他真的加恩于我呢。想着，便一步上前，跪叩道：“如此，小婿先替太公谢过岳父大人。只是小婿先房拙荆，如今尚不知流落何方。还望岳父大人再赐垂恩，准小婿前去寻找。”
      牛丞相听了，似有不悦，但在人家家中，又不便发作，便含糊其词道：“哦哦，此事地过后再议吧。”
      伯喈听了，慌忙用眼儿去看陈侍郎，希望他能美言几句。岂料那陈侍郎，轻轻咳嗽一声，竟转过头去，不去睬他。
      伯喈无法，只好又对牛小姐投去求助的眼光。谁知牛小姐也只当是看作不见，抿嘴儿一笑，却对陈侍郎道：“陈大人，昨日听得夫人讲，说府内有一唱曲儿的，甚是了得。”
      陈侍郎忙接口道：“有，有。她原是一位街头卖唱行乞的妇人，因冻饿晕倒街头，是贱内看了心中不忍，将她接入府中的。这几日养得好了，便经常请她唱些曲儿听。哎呀呀，人美音美，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尤其有一首‘琵琶行’，唱一个孝妇的德绩，不但文辞优美，令人赞叹不已，且那昭昭孝行拳拳之心，又更胜过那德行昭彰的张太公。恩师，可否叫来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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