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戏曲小说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27 20:40:24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27 22:09 编辑

                                                               （中国古典戏曲故事）
                           琵琶记

                                                                              一
                                    琴瑟合鸣/ G" x; B9 j* i9 e


   这故事，说的是东汉时节一段传奇故事，起始于陈留郡中。
   陈留郡，座落在豫鲁之间，有一条惠齐河拦腰横过。
   惠齐河不大，有如一根纤细的琴弦，闪闪烁烁，抖抖动动，从那原野上汩汩流过。水波作响，轻吟细诉，头尾不掉地远去，留下一阵亲亲昵昵的歌。
   隔岸相望有两个村庄，河东的叫蔡庄，河西的叫赵庄。二村绿树环荫，瓦舍青堂，犹如吊悬在这根琴弦上的两颗剔透晶莹的宝石。
   既是宝石之地，必然人杰地灵。
   蔡庄有一户农桑人家，院主自然姓蔡，人称蔡公。蔡公祖上贫寒，到了他这一辈上，凭着一身气力，仗借心中筹谋，日夜劳作，辛勤不辍，加上天时周济，风调雨顺，未用几年时光，便积得耕田十几亩，牛马一二匹，家道日渐殷实，虽未成首富之家，却也有了小康风范。有道是，岁月不饶人，那蔡公辛劳半生，一日屈指算来，已近不惑之年，竟仍旧孓然一身，无有妻室在堂，娇儿绕膝。蓦然想起圣人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心中不觉有些戚然。他一时烦闷不过，便去间壁张广才家闲坐聊慰。
      那张广才长蔡公几岁，骨板硬朗，谙熟拳脚，最肯济人救难，是个极有侠义心肠的角色，平日里与蔡公交谊甚至厚，称兄道弟，亲如手足。听了蔡公的心思，他呵呵一笑道：“贤弟且休烦恼，此等人伦大事，为兄岂能坐视？你且将心放在肚里，包在我身上便是。”
      果然，张广才此言既出，便落地有声，不消几日，就给蔡公娶了一房妻室，人从蔡公而称，唤她蔡婆。
蔡婆与那蔡公年龄相彷，偌大未嫁，是因为侍奉双亲而误了青春。艰难的生活使她饱尝了人间的疾苦，也造就了他快人捷语一付火辣辣的性子，此次得遇蔡公，也可谓是天作之合。
   蔡婆作了新妇不久，便发现丈夫有些奇怪，时不时地直往她身上瞅。蔡婆明白丈夫的心思，便也不甘人后，经常去娘娘庙里拜神求子。皇天不负有心人，不久，那蔡婆便身怀有孕了。
   蔡公见妻子有了动静，自然欢喜不已，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些佩兰桂枝包成香囊，叫妻子早晚期带着，说是滋薰胎气，且从此不叫她下地走动，只在家里养息。不但如此，他自己每日里又省吃俭用，隔二间三地弄些鸡鱼一类的东西给蔡婆去吃。到那孩子“呱呱”落地的时候，自己先是瘦了一圈。
   十月已过，蔡婆争气，果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蔡公高兴得一发不可收拾，五尺多高的中年汉子，竟象个孩童似的一跳八丈高，呲着牙儿，咧着嘴儿，乐呵呵地跑去告诉好友张广才知道。
   那张广才听了，也是欢喜万分，一步三跌地过来，见妹子孩子眼含神采，面露聪惠，便道：“这孩子日后定然是个大有出息的，贤弟千万不可辱没了他的前程，应教他及早读书才是。”
蔡公连声应诺了，便求赐名。
   张广才沉吟片刻，这才言道：“就叫蔡邕吧。邕者，家有和睦之象。再取一字，唤作伯喈。伯仲叔季，长序也；喈喈，则是百鸟合鸣之意，可望一路顺风，万事相宜。”
   蔡公蔡婆听罢，俱各欢喜。
   光阴似水，流年如云，转眼间，那蔡伯喈便长大了。他生得聪明伶俐，通达事理，性子虽是柔弱一些，却行止端庄，从不惹事生非。他喜好音律，无师自通。张广才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七弦古琴，他接过便小手轻抚，听得飞鸟驻足，百花含笑。到了七八岁上时，伯喈在惠齐河方圆十里，已是小有才名，父母钟情，邻人见爱，都说是惠齐河出了人物。
   此时，蔡公想起了张广才当日的话，便觉有了千斤重担压在肩上，慌忙与蔡婆计较起延师聘教的事来。
   蔡公道：“娘子，广才兄曾说是要邕儿及早读书，我看这孩子也不是久居人下之人，不如舍些钱米，请个饱学的先生，与他教读，或许日后可出仕入相，也改一改我蔡家的门庭。”
   蔡婆说：“读书便读书，哪来的这许多聒噪！有道是：前边的路是黑的，出什么仕，入什么相，横竖提笔能写，屈指能算，家门合气，老少安康便罢了，请便请了，谁耐烦去想那么多！”
   蔡公听罢，知她素性如此，便不与她计较，径直去求张广才。
   张广才自然责无旁贷，八方奔波，几经选访，终于在郡中请来了一位饱学的老先生。
   拜师是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张广才将伯喈领到了书馆。伯喈三拜九叩，垂手侍立一旁，等先生问话。
   那先生看见伯喈眉清目秀，披童子发，缀青布衫，有礼彬彬，心中先有了三分喜爱。沉吟片刻，便有意试一试他的才智，出了个物谜儿让伯喈猜来。
   那谜儿道：“秦楚两国隔条岗，楚国没有秦国强；楚国英雄人五个，不及秦国人一双。”
      伯喈听罢，眉儿一扬，随口应道：“先生，此乃算盘。”
   先生大惊，两只眼睛立时睁得溜圆，又道：“重重叠叠上瑶台，神仙玉帚扫不开；刚被夕阳收了去，又被明月送还来。”
   伯喈略一思忖，望着印在窗格上的桂花树影，又朗朗答道：“这是花影。”
   老先生乐了，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笑着赞道：“贤契真是天资慧秀啊！”又问：“伯喈，不知你还会些什么？”
   伯喈见问，有些局促，笑而不语。张广才急了，在一旁插话道：“伯喈还会抚琴。”说着，便将随身带来的那把古琴塞给伯喈，又道：“快，抚给先生听听。”
   伯喈接过琴，端坐屏息少顷，便双手轻轻按住琴弦，款款抚来。那琴声忽尔如高山流水，忽尔如行云清风，俯哦仰止，皆在律中。听得先生晃脑摇头，忘乎所以，望着窗外明月，吟出一句联来“秋月如盘，人在冰壶影里。”
   伯喈听得分明，心中不禁怦然一动，举首望见先生床帐上一幅《春山飞鸟图》，竟停琴随口应对道：“春山似画，鸟飞锦帐围中。”
      先生一听，连声称妙，兴之所至，又道：“水沼沉星，似仙人撒下金棋子。”
   伯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古松挂月，如老龙擎出夜明珠。”
      先生惊呆了，张着嘴巴，半天不知说什么是好，老大一会儿，才倏然回过神来，抚掌高声叫道：“神童！神童！真乃天生神童！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日后定然青出于蓝，为国之栋梁也！”
   从此，伯喈便与那先生鱼水共处，相濡十年，早课晚读，研章习赋。学成，书读五车，曾以“变穷巧于台榭兮，民露处而寝湿。消嘉谷于禽兽兮，下糠秕而无粒”之句，震惊乡里，扬名陈留。
      那时，伯喈十年青灯，及年弱冠，生得一表人材，风流倜傥，问亲的人，便走马灯似地在蔡庄打起了转儿。
   蔡公念起自己娶妻之事的艰难，巴不得早给儿子完婚。蔡婆便更加急了，一心只想着抱孙子。张广才看着伯喈长大，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也立了个横心，定要给伯喈找出一个上好的人儿。寻来找去，后来听得河对岸赵庄出脱了一个绝色的女子，立马便去聘问。谁料就在这时，那先生却因年事已高，沉疴不起，撒手儿去了。伯喈师生情重，痛不欲生，待众人好生劝住，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先生不幸故去，当尽孝悌之道三年，议婚之事，休再提起。”
   蔡公蔡婆见他如此之说，心中不悦。正要再劝，张广才却道：“邕儿如此孝行，乃是个惊天地动鬼神的大义之举，只怕将来为国尽忠，也是个矢志不二的。你们便依了他去，全忠全孝，实属不易，蔡庄有此贤德之人，阖村之幸也！”
   三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倏忽间柳丝儿绿了三绿，桃花儿红了三红。到了第四年头上，春来格外早，三阳一时生，惠齐河映着绿柳，照着红桃，将那一层层
      涟漪荡漾开去，收尽了一派盎然春光。
      那日，正逢先生忌期，蔡伯喈携了七弦古琴，备了香蜡纸表，独自来到惠齐河南浦先生坟前，再尽一次师生之谊。
      三年过去，先生的坟莹已是青草萋萋，一些儿红、黄、蓝、白的小花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伯喈把那香表点了，拜了几拜，便正襟危坐，张起古琴，轻轻抚了起来。也是心境使然，那琴声哀哀怨怨如泣如诉，把不尽的思念抛洒在茫茫音流之中。音流匍匐而去，涌入那惠齐洒河中，直将一条河水都抖动起来，呜呜咽咽地地打起了旋儿。
      伯喈正抚得入情，忽闻一阵有力的变征之声从惠齐河上横浮过来。那声，是一阵急促有力的拨弦音响，低沉中伏有一种奋起的气概，哀凄中透出一种激励的呼喊，竟如东升的旭日一样，刹时间将伯喈心中那沉沉的忧郁，悠悠的哀思，拨云扫雾般地拂去了。伯喈不及细想，只觉那拨弦之声中有一种催人向上的力量，使他情不自禁，双手变做了翻飞的蝴蝶，琴声与那拨弦合鸣，汇成了一股激越的旋律。
      如此良久，良久……天云飘飘而行，春风拂拂而起，柳丝徐徐而舞，桃花欢欢而动，连惠齐河那呜咽的流水，也突然欢快起来，发出“款款堂堂”击节拍石之声。
      蓦然，伯喈的琴弦“嘣”的一声断了。说来也怪，河对岸那拨弦之声也嘎然而止，仿佛有什么东西瞬息之间鬼使神差般地相通了。
      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使伯喈回到了现实中。他感到厅奇怪，河对岸那拨弦之声究竟出于何人之手呢？
      心中一想，脚下便动，伯喈趟过河去，见百花丛中，有一位青年女子被百花簇拥，怀里抱着一把曲项琵琶，正在埋头理弦。
      “唔，怪了，怎么她的弦也断了？莫不是……”他想起了“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
      正在这时，那女子大概听见了人声，猛地抬起头来。伯喈这回看清了，那女子约十八九岁，云鬓峨峨，乌发齐齐，柳眉弯弯，凤目狭狭，鼻梁挺挺，唇池靥靥，身枝儿颤颤，素手儿纤纤，罗裙儿拖拖，长袖儿曳曳；见有生人来，两腮红云生，只这一下，倒把脸边儿一朵桃花羞得跌落在地上。
      蔡伯喈看得呆了，半晌不知是张嘴动口，还是抽步退走。倒是那女子回转得快，落落大方地问道：“适才听见琴音，足下该是蔡伯喈了吧？”
      伯喈嚅嚅嗫嗫，只把个头儿点得如鸡啄米一般。
      那女子又道：“日前读过君之所作《琴操》一文，‘昔伏羲氏作琴，所以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窃以为所论极是，使我对音律之道，豁然贯通。就此谢了。”
      伯喈见那女子说起《琴操》，这才大方起来，急忙说道：“区区小论，何足挂齿。今日你我双双断弦，不由使人想起俞伯牙钟子期的佳话，实是三生有幸。学生斗胆，敢问姑娘芳名，家居何处？”
      那女子嘻嘻笑了，说道：“名子本是人叫的，何须斗胆问来？你也有点太酸迂之气了！妾身姓赵，名唤五娘，就住在这赵庄之上。”
      “什么？你……”伯喈听得明白，心中怦然一动，一发斗胆起来，又问：“唔，三年前，张广才老伯所提之人，莫非就是你……”
这话儿问得唐突，赵五娘的脸猛地红了，嫣然一笑，一溜烟远去了。
      伯喈此时如梦方醒，欢喜得连鞋儿也未脱掉，便跳入那惠齐洒河中，飞也似地直奔张广才家去了……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27 21:15:49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27 22:10 编辑

                                                                        二
                                                                 南浦伤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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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才那时已年逾七旬，人皆不呼其名，尊称太公。幸喜身体依就康健，耳不聋，眼不花，每饭仍可豪饮，牙口能啃猪蹄。听得惠齐河南浦的奇遇，立时撂开双腿，‘嗖嗖嗖”一股风去，“咚咚咚”一阵声来，快刀乱麻，便将一段千古良缘说了个花好月圆。
      太公归来，便将这喜事说与蔡家。蔡家一门人丁，自然皆大欢喜，便急忙议起婚娶大事。不料正议着，那蔡公突然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了什么，忙道：“太公，且慢计议，愚弟尚有一事未明，心存疑虑，还望太公赐教一二。”
      太公道：“何事？贤弟请讲。”
      蔡公问：“既然那五娘贞娴貌美，何故年庚已至十九尚未出阁？莫非品行有染乎？”
      此语刚出，一旁先惹恼了蔡婆，立眉竖眼地喝道：“老东西，你‘乎’的什么！怎地就不识时务，无端中生有？有道是：门缝里看人——你将圆捏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是囊夯的糟货！我当日嫁你时，已是两个十九，莫非我是染缸里捞出的东西？”
      蔡公被妻子抢了一顿，气得吹胡子瞪眼，正要与她争个高低，太公急忙劝阻，道：“贤弟确是过虑了。你不问这话，我倒忘了；你问起这话，只怕我讲出来，贤弟须先打自己嘴巴。”
      三年前，小荷才露尖角。五娘正值芳龄。蓓蕾初绽，便光艳了惠齐河两岸，加上她女红百工，琴棋六艺，样样提得起，件件放得下，一家有女百家问，四下里的媒人便赶集似地的朝赵庄涌来。
      可是，那五娘是个极有心计的主儿，早就暗中仰慕伯喈才貌。她口中不说，却对求亲之人一概好言打发，弄得她父母大惑不解，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张太公临门，五娘才带笑含羞，默默相许，只等太公再行正聘。不料那时伯喈的先生故去，此时便耽延了下来。
      河东蔡庄无了声息，五娘的父母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着女儿一天长似一天，一年大了一年，只恐误了她的青春，便去河东打问起来。一问问出个守孝三年的话来，便对女儿多方盘劝。谁知五娘听了，却正色道：“伯喈君子之行，正说明女儿没有看错。他既然能守孝三年，我何故不能等他三载？“
      也是天意如此，五娘今日无故烦闷，便拿了瑟琶去河边散心。听得对岸琴声哀惋，有不尽萧索之感，便弹起瑟琶，用变征之调调他心声，这才有了那南浦的奇遇。
蔡公听了，果然打起了自己的嘴巴。倒是蔡婆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道：“打起脸来充胖子，也不看个时候！二日儿媳妇进了门，反倒说我做婆子的不贤惠，没黑没明打老公。”
一句话，说得众人登时笑了。自然最高兴的，便是那蔡伯喈。他万万没有想到，赵五娘不仅才貌尤佳，而且竟如此明理明德，钟情于自己，心中暗暗发了个誓，今生今世，决不辜负五娘的情义。
伯喈与五娘喜结了连理，四乡里一片赞美之声。说得雅的，都道是天设地造的一对，鬼使神差的一双，古可比西子、范蠡，今更似司马、文君；说得俗的，便讲起蜂蜜棕子调白糖，醪糟锅里下元宵的话来，直教人甜得渗牙。
便是蔡家，也是阖家欢悦，喜气洋洋。蔡公夸子孝，蔡婆道媳贤，小两口儿，卿卿我我，形影不离。忙时，上织机，下田地，挥汗作务；闲时，抚古琴，弹瑟琶，吟诗作画。把个光阴过得，平添了无限春色，万朵秋霞。
不料偏在这时，寒露落红荞，冷雨打枇杷，发生了一件事儿，竟使好夫妻鸳鸯分离，断肠人隔在天涯。有道是，提起罗儿斗动弹，因此牵出许多瓜瓜葛葛，枝枝蔓蔓，剪不断，理还乱，将人间的真情隐曲，付之于美谈、笑谈、伤谈、泪谈……
那当儿，伯喈与五娘新婚刚刚满月，突然郡中传出消息，朝廷出了皇榜，开科选考。张太公闻了讯儿，慌忙报与蔡公知道。蔡公听罢，喜出望外，又慌忙去乡里里正那里，使了三百钱，央求里正去郡里衙门奔走，给伯喈具了个名儿。伯喈那时已是郡中名士，衙中岂有不允之理，当下接了具名，即着三日来县，七日赴京。里正再慌忙归来，与蔡公说知。蔡公自是心花怒放，腆着肚儿，眯着眼儿，满面春风，回到家中。
蔡公进了门去，便先闻见鱼肉喷香。搭眼一看，原是家中已备好了美酒佳肴。
蔡公只道是家中已经知道了会考的消息，拍着巴掌叫道：“大喜了！大喜了！……”
伯喈见蔡公高兴，接过话茬说：“自然是大喜，爹爹今日六五大寿，岂有不喜之理？五娘已置备酒肴，等候多时了。”
“什么！庆寿？……”蔡公拍着脑袋，瞪着眼睛道：“今日是我的六五大寿？”
此语刚出，蔡婆便喊道：“嗨，真是个吃了浆子的老昏虫！你且讲来，有什么喜事，竟教你把生日都忘了？”
蔡公道：“自然是比庆寿更大的事，今年是大比之年，朝廷出了皇榜，会考天下贤才学士。我已托里正去郡中给邕儿具了名结，三日内便要登程。哈哈，我蔡家门庭有望了！”
蔡公说罢，举座皆惊，一个个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27 21:16:49

此时，蔡伯喈心中好象是开了染坊，什么花色都有。有心不去，这开科取士乃是读书人的前程，为国尽忠岂不成了一句空话？有心前去，高堂年迈，娇妻新娶，如何行得孝道？有道是：自古忠孝难两全，而今难煞蔡秀才。伯喈素来性情优柔懦弱，此刻更觉委委难断，便将眼儿朝五娘望去。
此时的五娘也很犯难，好象一只鸟扑上罗网，乱了心神；又如一只野兔落入陷坑，慌了手脚。让伯喈前去，新婚燕尔，委实不舍，且此别关山隔阻，不知何日再会。不让伯喈去吧，似于大理不通，这事又为公公所主，自己初为人妇，忤逆不贤的名声实在难当。冷不丁看见丈夫眼巴巴的瞅着自己，只得把头低下，双手捏着个裙角儿使劲揪扯。
倒是蔡婆明人快语，炮稔子一点就着，立时拍案而起，指头捣眼窝地吼叫起来：“老东西，说你昏，你就真的昏了！一家人团聚有什么不好，非要拆个七零落你东我西？为官有什么好？京城又有什么好？眼见这田园小家安乐无比，出门去青山捉对，绿水绕流；进门来夫妻厮守，地久天长。若明年早得孙儿，子枝荣秀，还不笑死你这个才杀才！你不听乡里早有歌儿唱道：‘逢时对景且当歌，须信人生有几何。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欢乐值钱多。’邕儿，你只是不去，看他把你怎的！”
蔡公此次却不理会蔡婆，亦断声喝道：“平日我处处让你三分，今日却由不得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头发长。见识短，牛过去看不见，虱子来了抓大腿，说什么子枝荣秀，我偏要改换门庭。邕儿十年寒窗，苦伴青灯，为的什么？大丈夫当有鸿鹄之志，脱白挂绿，金章紫绶，公可以为国尽忠，私便是光宗耀祖。邕儿，你说是了也不是？”
猛不防蔡公点名，倒教伯喈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勉强打起精神，颤颤竞竞答道：“爹爹自然说得有理，只是……只是……”
蔡公不耐烦：“只是什么？快言快讲！”
蔡婆来撑腰：“邕儿莫怕，大胆说来！”
伯喈这才斗胆言道：“圣人有训：‘父母在，不远游’……”
蔡公插嘴道：“此只是小孝，不足为训！”
蔡婆抢言道：“休打断，叫邕儿把话说完！”
伯喈此时看五娘眼光闪闪，似有赞许之意，一发大胆起来：“爹娘都已年过花甲，人老年迈，儿若离去，无人待奉，一旦有个闪失，儿子实在是吃罪不起呀！”
蔡婆听了，立即接过话头：“是了，是了，你我又无个七子八婿，只此一儿，去了如何了得？”
蔡公偏不相让：“胡说！依你之理，世上前去应试的，朝中现有为官的，莫非都有七子八婿不成么？”
话音未落，蔡婆那拗劲儿泼劲儿全来了：“好个老东西！我给你说正经，你却拿个杠子来抬我。好好，去去，你如今眼又昏，耳又聋，走起远路儿，扛着风箱似的喘。你让他去，倘若有个差池，没饭吃饿死你！没衣穿冻死你！……”
蔡公蔡婆两个，你一句，我一句，高一声，低一声，倒把个庆寿之喜，搅成了一锅乱粥，吵得天昏地暗，不欢而散。
当晚，正房里哑无声息，老夫妻闷气不语；偏房中长吁短叹，小夫妻对坐红烛。良久，五娘先开了腔：“蔡郎，五娘有一言奉进，不知当讲否？”
伯喈道：“娘子有何见教，但讲无妨。”
五娘道：“依妾这见，此次应考，你不妨应了爹爹，上京去吧。”
“什么？你说什么？”蔡伯喈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娘子，日间我已从你眉宇间探知你心，何故又出此言？且莫再说那违心的话儿！”
五娘叹了口气，未语先泪，泣泣言道：“蔡郎呀，你我交颈鸳鸯，我是舍不得你运去他乡。然而，论及大理，你的前程，我却不能阻拦。再说，爹爹已是横下了心，此事也由不得你了。至于家中之事，你倒不必挂牵。妾身虽是女流，无德无能，但一日三餐，四季衣裳，也是做得来的。二老交付于我，有我五娘一口，断然少不了爹娘一升；有我一寸粗布，断然少不了爹娘一身……”
“娘子，你不要说了……”
“蔡郎不要伤心。五娘既为你妻，当代你行孝。我意已决，那怕做牛做马，饮露食糠，也在所不惜！”
“娘子，伯喈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五娘揽在怀中，豆在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撒落在五娘那乌黑的秀发上。
一觉醒来，已是五更时分，关轮冷月西斜，将些许清冽冽的光辉洒进屋来。伯喈看了一眼愁梦中的妻子，一滴晶莹的泪珠儿尚在颊窝里打旋。枕上发下，已是湿漉漉一片。他心头一酸，一个念头陡然浮上心头，说千道万，他不能为了自己一人的前程，抛下柔弱的妻子和年迈的双亲，他觉得父亲是过于执迷了，决定置他的严令于不顾，坚辞不从。
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切全不由他所想，先是张太公不知怎地说通了母亲。母亲只是唉声叹气，不再言语。后来是太公又来劝说于他，劝得他心里乱哄哄一片，莫衷一是。紧接着，郡中差人前来催促上路，催得他六神无主。最后，父亲又来严词相逼，逼得他欲进不能，欲退无路。
临了，蔡公见他昨日尚且言辞活络，今日却一反常态，便猜想一夜之间，定是五娘从中作梗，不由火冒三丈，大声呵斥道：“你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当日大禹娶涂山女娇，四日即别新婚，登程治水，你已成婚两月，怎地还贪婪床第之欢？”
伯喈一听，慌忙跪倒在地：“爹爹息怒，儿是岂是贪欢之人！实在是见爹娘年迈，无人待遇奉，怕万一有个闪失差池，一来人说孩儿不孝，撇了父母，去取功名；二来人说爹爹所见不达，止此一子，教他远离。因此，孩儿不能从命！”
“呵呵！”蔡公冷笑一声，又道：“逆子！休要再以父母作幌，分明是你那不贤不孝的妻室说三道四，你且唤她出来，我有话问她。”
蔡伯喈一见父亲迁怒于妻子，长跪不起，叩头如捣蒜，大声说道：“爹爹且莫误会，五娘她……”
“不要你讲！五娘，你且出来答话！”
赵五娘屋内听得明白，慌忙挑帘儿出门，跪倒在地，说道：“爹爹息怒，媳妇已将蔡郎行装备好，明日便可登程。”
“娘子，你……”蔡伯喈顿首跺足，几乎喊了起来。
“蔡郎！”赵五娘平静地说：“听了爹爹的话，去吧。家中不要挂念，有为妻在，你放心地去吧。”
蔡婆见儿媳如此说来，老泪止不住“巴嗒巴嗒”掉了下来，一把搂住五娘。“五娘啊，以后要难为你了……”说着，转而迁怒于蔡公，捏一把泪珠甩去，骂道：“你个老东西，竟无端猜疑，冤枉了贤德的媳妇，不如将那老脸抹了当溲盆！”
蔡公一脸羞赧，大风地里吃炒面——呛得说不出一句话，吭吭哧哧转过脸去。
这时，张太公走上前来，对伯喈说道：“伯喈呀，从你‘呱呱’落地，我便知你是个有出息的，日后定可安邦治国。古人云：幼而学，壮而行。又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这般才学，淹居乡里，确实委屈你了。至于孝行之事，有始于孝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之说。你若能飞黄腾达，做了栋梁，便是大孝了。放心去吧，不要违了父命。至于家中，五娘料理不能，还有老汉，我一时半会还不会去死，凡家中欠缺，只包在我身上便是。”
蔡伯喈见众人如此说来，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道：“如此，多谢太公！凡事仰仗周剂，此行若获寸进，决不忘恩。”
当下，蔡公又拿了二百钱，交于郡中差人，说是明日一准到县，不误时辰。
翌日晨明，全家早早起身，送伯喈行到村口，依依把酒泪别。蔡公蔡婆和那张太公洒泪先回去了，五娘却拎着曲项琵琶对伯喈说：“蔡郎，妾再送你一程，在南浦相别吧。”
伯喈含泪应允。于是，夫妻二人，倚肩携手，来到惠齐河边。
那日，天色晴好，万里无云。南浦渡口上，小舟一乘，孤零零掩在草洲之中，轻荡荡飘在水波之上。一行白鹭，在那青天上“嘎嘎”叫着，高飞远去。岸边绿柳，依依拂拂，牵人衣绊，似有不舍之意，难言离别苦衷。
到了渡口，五娘异常平静，说：“蔡郎，你……上船吧！”
伯喈捉住五娘的手，问道：“娘子，还有什么话要叮咛吗？”
五娘道：“别不多言，蔡郎到了京城，十里红楼之中，只要不忘了你我南浦琴瑟合鸣之遇，我就放心了。”
伯喈道：“娘子且放宽心，伯喈不是朝秦暮楚之人。”
五娘那眼圈儿微微红了，咬着牙关道：“上、上船去吧！妾为你弹奏一曲，权作为你送行。”
哀惋的琵琶弹起了，搅动惠齐河的波浪，将那船儿推去，渐渐变作了碧空下一桅远去的帆影。
老远老远了，伯喈似乎还听见五娘的歌声，悠悠荡荡在晨风中回响……
                  “才斟别酒泪先流，
                     郎上孤舟妾依楼。
                     片帆渐远皆回首，
                     一种相思两处愁。”

sdan · 发表于 2011-3-27 21:22:23

故事美，文辞美！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27 22:02:41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27 22:12 编辑

                                                                                 三
                                                                  牛府择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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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行夜宿，饮风餐露，蔡伯喈终于来到了京师洛阳。
      京师洛阳，果非乡间所比，也非小小郡县所望。九街通衢，城方池正，繁华锦绣，人汇百川。万千气象中，紫禁城金碧辉煌；市井乡陌里，牡丹花姹紫妍红。商贾叫卖，于耳不绝；酒幌旗招，迎风展荡。王孙公子倚丽人，绫罗璎钿摇珠光。真个帝王所居，大都气象。
      见这一派雄伟之气，伯喈想起了孟夫子的话来：“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欣欣然自觉十分豪迈。再想到自己如果金榜题名，便可居于庙堂之高，俯瞰天下，更有一股从未有过的自信和兴奋，在心头油然而起，离乡伤别的沉郁骤然消逝，连脚步儿都顿时轻快了起来。
      伯喈正走着，忽然听见路人说起洛阳城中一段奇闻：就在今日，当朝牛丞相以诗文为爱女择婿，传谕洛阳百姓，皆可到丞相府具名投文，以备阅选。
      伯喈心想，京师果然是个不寻常的地方，婚姻之事居然动众兴师，别出心裁。想那牛丞相也必是个爱才的，此虽一家之喜，实是国家大幸呀！想着，一时好奇，便想去看个热闹。一问路，丞相府恰在去驿馆的途中，正好面汤锅里打浆子——一就两方便。
      伯喈来到丞相家门前，只见两扇朱门大开，一对古狮蹲踞，张灯结彩，十分热闹，万头攒动，人潮如涌。看来无论是侯门公子，还是布衣小户，人人都想采珠撷玉，入赘豪门。伯喈心想，也不知那牛府小姐比起我那五娘，究竟胜过几何，竟使这些痴虫们如此燥动不安？足见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附炎趋势者，摩肩接踵，实是可悲！
      伯喈想着，莞尔一笑，便要离去，不料一转身，却与一个撞了个满怀。
      那人身着绫罗袍，头戴通天冠，浑身肥圆，一脸蠢相，傻乎乎地倒也可爱。那肥圆者身后，又有高低长几个货色，或尖嘴猴腮，或挤眉弄眼，全一付纨绔子弟的模样。看样子，也是来投文求亲的。
      伯喈见状，慌忙道声“讨扰”，举手长揖。谁料那肥圆公子却不放过，欺他身着布衣，乍到京师，说：“你撞了大爷，讨个扰就过去了？”
      伯喈问道：“你要怎样？”
“我么……”那肥圆公子咬着指关头，斜着眼睛，想了一下说：“看样子你也是个读书的，过来，认认这两个字！”说着，展开一纸，上写两个大字：文庙。
      伯喈不解，又问道：“什么意思？”
      尖嘴猴腮说道：“我说这两个字念‘交’庙，他却硬说是念文‘朝’。到底是什么，你来认一下。”
      “对对！”挤眉弄眼抢过话头，说：“你若认准了，放你过去；若认不得，须给我等每人磕一个响头！”
      众纨绔很开心，一齐大笑起来。
      伯喈也笑了，笑得几乎喷饭。好不容易笑罢，随口吟了一首打油诗：
                                                      “交庙文朝两相宜，
                        么子王系不堪提。（公子王孙）
                        倘若去问午丞相，（牛）
                        小心剥你一长皮！”（张）
      此话出口，轮到众人大笑起来。笑得那几位公子王孙瞠目结舌，撒腿就跑。这时，一位官人模样的中年人来以伯喈面前，拱手问道：“敢问公子，可是来京赶考的么？”
      伯喈答道：“正是。”
      “唔。”那人点点头。“听公子口音，象是豫东一带人氏？”
      “实不相瞒，陈留蔡邕。”
      “噢！”那人微露惊喜之色。“阁下便是蔡邕蔡伯喈了？”
      “官人有何见教？”
      “哦、哦……”那人出语又止。“没有什么，蔡公子请便。”
      伯喈略施一礼，辞别那人而去。他万万没有想到，入京的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却正是一场悲欢离合的前奏。
      那官样模样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当朝的吏部侍郎、会考的主试官陈选才。
      那陈选才与牛丞相有师生之谊，过从甚密，以文择婿的主意，就是他给牛丞相出的。眼前日色过午，他放心不下，前来询问结果，却与蔡伯喈不期而遇。
      陈选才目送蔡伯喈远去，便折身来到牛丞相府中。寒喧已毕，陈选才道：“恩师，择婿之事，我见应者甚众，不知有无丞相中意的？”
      牛丞相道：“贤契的主意不错，只可惜世风奢靡虚浮，因此，投文的不少，中意者无有。大多都是些酒囊饭袋，胸无点墨，一心附贵。有几个诗文好一点的，叫来一看，却又相貌不济。唉，眼见女儿已过了二九之春，又没个做娘的照应，实是难煞老夫了！”
      陈选才道：“恩师切勿嗟叹。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时机不到也枉然。想小姐才貌双全，人品极高，坦腹东床者，须是一个旷世之奇才，潘安之俊男……”
      “话是这么说，那人儿究竟何处寻觅呢？”牛丞相抢话道。
      陈选才却不慌不忙，吟出一段辞赋来：“弘宽裕以便辟兮，虬忠谏其侵急。怀伊尹而黜逐兮，道无因而获入。唐虞眇其既远兮，常俗生于积习。周道鞠为茂草兮，哀正路之日涩……”
      赋未吟完，牛丞相便道：“这是《述行赋》中的句子，老夫曾以此整饬朝政，纳仁人而避奸佞。贤契此时吟来，所为何故？”
      陈选才道：“恩师还记得这是何人所作么？”
      “是……”牛丞相道：“对了，是一个叫蔡、蔡什么的……”
      “蔡邕蔡伯喈。”
      “对对，是他！贤契，那蔡伯喈究竟如何呀”
      “哈哈……”陈选才笑了。“年方弱冠，风流倜傥，才思敏捷，无人能比。”说着，他把刚才在门口碰见的那件趣事讲了一遍，听得牛丞相也大笑起来，差点儿捋断了胡子。
      笑罢，牛丞相正色道：“贤契，那蔡伯喈究竟如何，一篇辞赋，不窥全貌。此次你主持会考，当细细察来。如若果然是个俊才，你可点他头名，下余之事，为师便全仗你从中周旋，拜为月老了。”
      陈选才道：“恩师尽管放心，一切有我。”
      牛丞相与陈侍郎的这番话，不防被一个丫头挂三掉四地听了去，慌忙回楼，想在牛小姐跟前讨个乖觉。
      那丫头名唤惜春，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尚且不谙人事，只知贪玩好耍。平日里牛小姐规管甚严，不许出春闺半步，好一似小鹿儿关进了铁笼，急得是心里边起火，四蹄儿生烟。
      这一日，惜春实在是烦闷得没奈何，便趁姑娘春睡的当儿，偷偷下了楼来，与一个守院的婆子闲嚼舌头。
      那婆子见了惜春，便问道：“惜春，你今日怎么下楼来了？”
      惜春道：“姑娘睡了，偷个闲儿。”
      婆子道：“你家姑娘真是好性儿，今日里老爷与她招文择婿，她倒不慌不忙，沉得住气。”
      惜春听说择婿，便问道：“妈妈，择婚是做什么呀？”
      那婆了笑道：“你真是拳头大的西瓜，一柞厚的皮，，十四五岁的姑娘了，不知道这个！有道是：男在当婚，女大当嫁，讨老公呀！”
      “是女要都要嫁人讨老公么？”
      婆子又笑道：“又说傻话！女人不嫁人，还叫女人么？前村有个李太婆，年纪七八十了，牙也倒了，头也秃了，也只是要嫁人的。挑来挑去，也找了个头上没毛的。人问李太婆，老了老了怎么还要嫁人？那李太婆撑开她那漏风嘴，还念了四句顺口溜呢！”
      惜春听得上道，一发来了兴致，便道：“什么顺口溜？快念给我听听。”
      婆子道：“人活七十过一生，嫁狗嫁鸡都能成。两只葫芦搭伴睡，管它受用不受用。嘻嘻……”
      “嘻嘻……”惜春也笑了。“依妈妈说来，嫁人是件好事儿了？”
      “怎的不好？上床作伴儿，吹灯说话儿……”
      婆子的话未说完，便羞得惜春双手朦住了脸，叫道：“羞死了，羞死了，妈妈胡说，我家姑娘讲了，男女是授受不亲的！”
      “什么？你人小蹄子，人没棒槌高，倒先装起圣人来了！我且问你，每逢花好月圆之时，本当欢乐，你家姑娘却有没有长吁短叹的时候？”
      惜春巴眨了半天眼睛：“嗯……倒是有的。”
      “这就是了。天要下雨水要流，姑娘不嫁心里愁。十七八的大姑娘，喷喷香的年纪，花骨朵一样的身子，哪个怀里不揣着一盆火呢？”
      “你又胡说！我家的姑娘平静得很，终日里只知吟诗品箫，描红绣花，并不见得焦燥。”
      “那是你家姑娘秉性淑贤，行止端庄，外和柔顺，不露声色，加上家教甚严，外人看不出来。”
      “你这话是真的？”
      “你道是假的？你不见老爷如热锅上的蚂蚁么！唉，也是老爷太没分晓，眼头儿太高，定要个才貌双全的。今日个，也不知是那个长舌鬼，又出了个招文择婿的主意。你想，老爷那才学，能年看上哪个？只怕是挑遍天下男子，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罢，如此下去，姑娘的青春只怕是要空付流水，临老嫁个秃瓢儿！”
      “那……”婆子的话倒真的叫惜春起了担心，思忖了关天，方道：“妈妈，你看着楼上点，我到前边去打听一下，或许还给姑娘捎个喜讯儿呢。”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27 22:05:39

那婆子又笑了，道：“你这鬼头，憋得闷了，正想出去洒脱呢，倒顺着我的竿儿往上爬。也罢，快去快回，免得板子打手心！”
惜春有前堂听了那个话儿，不胜欢喜。一路归来，自思自忖道：往日里姑娘严谨有余，欢乐不足，自己敬她三分，却也怕她七成。今日里将这话儿告知于她，或许正好讨她个欢心，赏我五分脂粉钱呢。
一路想着，美滋滋回到绣楼上。岂料她一进门去，便傻了眼儿。牛小姐杏眼圆睁，粉脸通红，樱桃小口不见了平日那万般娇态，嘬成一个豆儿，腮邦子鼓着，柳眉儿挑着，一股怒气，把那柔柔的秀发冲得飘飘地动着，好象要竖起来似的。
那牛小姐平日里不苟言笑，但也和善可亲。惜春从没见过她这付模样，虽觉美人生气，更有一付别样的美，但到底心中害怕，一急一慌，两腿打弯，“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了。
“贱人！平日我怎样教导于你，闲时拈针挑绣，见习女工，何曾叫你东游西逛？你竟然一去两个时辰不见踪影。误了端茶递水，倒是小事，倘若被爹爹知道了，一顿乱棍将你打出，连我也脱不了干系。说，哪里去了？”
“我、我……”惜春的舌头在嘴里打着滚儿，就是伸展不开。
“你便怎地？今日若不从实招来，日后那还了得！惜春，你说是不说，讲是不讲？”
“我、我……”
“你还不说？家法伺侯，掌嘴！”
惜春听见掌嘴，心中暗道：“坏了，我还指望她赏我五分脂粉钱呢，没料想她却要赏我个五指禅。罢了，说了也是打，不说还是打，不如是核桃是枣，一齐给她抖落出来，或许那妈妈说得有理，撞在她心上，便不打了呢。想着便道：“小姐息怒，我说就是了，惜春我是为你……”
“为我怎样？”
“为你择、择、择婿去了。”
惜春急不择词，竹筒里跑蛇——直来直去。牛小姐一听，两朵红云腮边起，一把怒火心头生，喝道：“大胆奴才！还敢口出秽言，胡说八道，不打是不行了！”
惜春听见小姐又要打，急了，忙说：“小姐且慢！你叫奴才把话说完，说得不对，你便打死奴才；说得对了，你念奴才一片心……”接着，她便把与守门婆子如休嚼舌头，自己又如何去前厅偷听择婿的事，一一道了出来。
一席话说完，倒把牛小姐弄了个欲怒不能，欲罢不成，坐在那里楞怔半晌，不知说什么是好。
牛小姐从小没了娘亲，爹爹看她如掌上明珠，娇虽是娇，却也家法甚严，着她从小习读诗文，恭训女德。因此，她秉性淑贤，不愠不扬，通达事理，临事极能克制，烦闷不露声色。只是到了这待嫁之时，心中不免有些挂悬。但女儿家却又不能对父亲说什么，因此常常枉自叹息。如今心思被那惜春说出，再问似觉不能，不问又不甘心，愣怔半晌，忽然心生一计，便道：“惜春，你分明一派胡言！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是如实招来，究竟到哪里风浪去了？”
惜春见姑娘不信，急了，恐姑娘又要动家法，赌咒发誓地说：“小姐，惜春不敢胡说，句句是实呀！”
“好，你既然句句是实，我且问你，爹爹要曾选得什么人？”
“老爷与那陈侍郎在一起计议，说了一个叫、叫……”惜春方才惊吓太过，竟将要说的人名子忘了。想了半天，人名子没有想出来，倒记起了那妈妈的顺口溜，顺嘴便丢了一句：“反正，嫁狗嫁鸡都能成……”
“什么鸡？”牛小姐没听清。
“葫芦鸡！”惜春稀里糊涂又扯出了最后一句“两只葫芦搭伴睡”来。
这一扯，倒把牛小姐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先笑了，说：“惜春呀，你胡说些什么？叫你说出人名，你倒报出个菜名，有什么用呀？”
话未落音，那惜春突然大叫一声说：“对了，那人就叫菜用。”
菜用？……蔡邕！牛小姐忽然心中一亮，不再说什么，叫惜春起了身耿，去叮嘱那看门的婆子严守门户，不准再放人进来。
惜春下了楼去，见了那婆子，说明小姐的话。那婆子不去接茬，却在惜春的脸上瞅。惜春觉得奇怪，便问她瞅什么。
那婆子道：“看你的脸儿没有肿，我便知小姐底里了。”
惜春道：“只有我最知道小姐，她是判官的威风菩萨的心。”
婆子道：“裤裆里放屁——两岔里走了！”
惜春没听清，问道：“妈妈你说什么？”
婆子挥挥手，说：“快回去吧，你家小姐要品箫了，少不了你侍候。”
话犹未住，果然从那绣楼上传来一阵箫声，且那箫声不似往日柔婉，跳跃出几许欢情，倒象是横关着吹的。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27 22:32:20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7:38 编辑

                                                                       四

                                                                    鳌头独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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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考的先一天晚上，蔡伯喈为了科考时精神，便早早睡下了。
      不料那晚月色十分皎洁，万丈光华从高天上瀑流而下，洗过窗棂，投下满屋清辉。神差鬼使般地，他不由想起了与五娘成婚的那个花烛之夜。
      那夜，月光也是这么好，山影朦胧，树影婆娑。而五娘的倩影，便如绚丽的朝霞，透过乳白的晨雾扶起的一支出水芙蓉，在月光与红烛的辉映交汇中，玉立亭亭，婀娜绰约。
      是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揭起那金边滚凤红盖头，娓娓吟道：
                     “我妻应是月中仙，
                        羞退恒娥泪眼观。
                        若是玉兔下凡来，
                        不回蟾宫爱人间。”
      那时，五娘便亲亲地依偎在他的肩头……
      谁知这一想，倒想得睡不着了。对五娘的思念，强烈地攫住他的心。以至于由此及彼，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张太公，想到了家乡的山，家乡的水……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心中有些迷糊。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有一丝琵琶声从远处袅袅传来，吹风般的似有似无。伯喈好生奇怪，仔细聆听，那曲子好熟。品一品味儿，分明是五娘南浦送别时，为她演奏的那支哀惋悱侧的送别曲。
      伯喈心中一热，慌忙起身，追那声音而去。追呀追呀，却始终追不上，仿佛那人儿故意躲他似的。正犹豫着，突然而前出现一座府院。举目一望，门额上分明写有“考场”二字。这时，那琵琶声又起，却是从那院中传来。
      伯喈未敢怠慢，举手推开那府院的门儿，探头观望。这一望不要紧，果然见一女子，形似五娘，怀抱琵琶，戚容满而，含泪拨弦。
      伯喈见状大惊，立即推门而进。他大喊一声：“五娘……”便要上前相认。谁料刹那之间，那女子突然遁去，却有一个身着红袍的官儿，横于眼前。
      那官儿腰系丈五紫绶带，头顶三梁纱笼冠，五绺须髯捋起处，张口断喝一声：“何人大胆，私入考场？左右，与我拿下！”
      伯喈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见几个如狼似虎的金瓜武士扑上前来，举索便缚。
      伯喈大叫一声：“救我……”手脚一挣，醒了。原是南柯一梦。
      蔡伯喈醒来，心中忐忑不安，究竟是个吉兆呢，还是个凶兆？恰在这时，五更鼓响，伯喈索性放下那份悬悬之心，起得身来，胡乱梳洗一番，略吃了几口点心，便打起精神，奔赴考场而去。
      科考还算顺利，两场下来，伯喈心中度忖了一下，感觉蛮好即使不拔头筹，也不至于名落孙山。
      出了考场，伯喈在门口正与几位考生一起说话，突然见一祗侯模样的人从门中出来，高声问道：“那个是陈留蔡伯喈？”
      伯喈见有人唤他，急忙答应：“在下便是。”
      那祗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便道：“且随我来。”
      伯喈不知何故，慌忙跟去，重又进了考场。行至大堂下，那祗侯道：“且在这厢等候，我去禀告陈大人知道。”
      伯喈问：“哪个陈大人？”
      祗侯道：“你这人好没分晓，陈大人知道你，你却不知道陈大人！说出来，吓你一跳，陈大人便是当朝吏部侍郎，本科主考官陈选才陈大人。一旁站下！”
      伯喈见他声势赫威，便应应诺诺，不再作声。少倾，那祗侯又出来，喝道：“陈留蔡邕上堂！”
      伯喈见这般光景，不知自己犯了何事，战战兢兢，来到堂上，不及细看，慌忙跪倒，口称：“学生陈留蔡邕叩见陈大人。”
      “哦，蔡邕，你且抬起头来！”
      伯喈抬头一看，只见那位陈大人，身着红袍，丈五紫绶，三梁顶冠，五绺须髯，竟与那梦中所见一般无二，心想：料是有祸事了！
      不想那位陈大人却异常和霭，问道：“蔡邕，你还认得我么？”
      伯喈再一看，呀！那陈大人竟是那日在丞相府前所遇之人。他心中暗道：“这却又奇了。”口中便说：“那日丞相府门前，学生不识尊颜，多有不恭，万望恕罪。”
      陈选才道：“呃，何罪之有？蔡邕，你的两场文章我已看过，皆为上乘。但不知你诗词如何？那日打油一首，虽然讥俏，然毕竟是玩笑之作。今日本官欲当面再试你诗才，可乎？”
      伯喈忙答：“大人面考，学生岂能不遵？就请大人命题。”
      陈选才说：“好，我如果取你头名，你便是五百名中第一仙。即以此为题，五步作来。”
      伯喈听了略一思忖，五步之内，脱口而出：
                                             “五百名中第一仙，
                                                花如罗绮柳如烟。
                                                锦袍乍着君恩重，
                                                黄榜初开御墨鲜。
                                                礼乐三千传紫禁，
                                                风云九重上青天。
                                                时人漫说登科早，
                                                未许嫦娥爱少年。”
      “哈哈哈……”陈选才放声大笑，说：“好个‘未话嫦娥爱少年’！蔡邕，你果然是俊才登程，要衣锦而归了。去吧，等候佳音去吧。”
      伯喈听了，不胜欢喜，慌忙伏拜道：“恩师提携，学生没齿不忘。”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27 22:33:59

陈选才送走了蔡伯喈，打了个转身便来到牛府，把伯喈的两场文章和诗文一并拿给牛丞相观看。
牛丞相看罢大喜，道：“好，好，果然才高八斗，文章是花团锦绣，诗文是流光溢彩。贤契，尤其是这句‘未许嫦娥爱少年’，不但词章水到渠成，也委婉道出他已有金屋藏娇之心，你说是也不是？”
陈选才道：“恩师所见极是。蔡伯喈不但才高，而且还有几许风流呢！”
牛丞相道：“贤契，这议婚之事，老夫就托于你了。我只在这里迎候佳音。”
陈选才道：“恩师且放宽心。如此珠联璧合锦上添花之事，何人不愿为之？这个月老，我是作定了的。”
半月之后，吏部出了榜文，蔡伯喈高中魁首，独占鳌头。
伯喈看了榜文，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中了头名状元，夙志已偿；忧的是被除为议郎之职，当居留京师，不能即刻与家人团聚。然一日这官，便身不由己，权且如此，等日后再作区处。
伯喈回到居处，门上便有人报称，说是吏部陈大人已久候多时了。
伯喈听得，慌得三脚并作两步奔入房中，纳头便拜道：“学生知恩师光临久候，万望恕罪。”
那陈选才满面春风，一脸堆笑，乐呵呵地说：“伯喈，你我虽有师生之谊，然你已钦点状元，除为议郎之职，同朝为官，不必拘此大礼了。来，且坐下说话。”
伯喈再拜而谢，一边坐下。
陈选才道：“此次前来，特为状元公贺喜耳。”
伯喈道：“学生金榜得中，全靠恩师大人鼎力提携，本当亲赴府中拜望叩谢，岂敢劳顿大人屈尊就里，移驾相贺。”
陈选才道：“呃，本官前来，还有一喜。”
“噢！”蔡伯喈不解，问道：“这喜……喜从何来呀？”
“哈哈哈哈……”陈选才大笑，反问道：“状元公，你可知人生有两大得意么？”
“这个……学生略知一二。有道是：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对呀！状元公是个明白的。你如今已金榜题名，得意春风，难道就不想再得意于春闺之中么？”
侍郎说得明白，伯喈倒越听越糊涂，那洞房花烛夜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便道：“大人，学生却是糊涂了，还望明示。”
“伯喈。”陈侍郎敛住笑意，正经言道：“你还记得进京当日，你碰见的那件事么？”
“唔……”我记起了。大人所言，是当朝牛丞相为爱女招文择婿的事。”
“这就是了。伯喈，那丞相大人视爱女为掌上明珠，定要选一个才貌双全的，结果三千公子选东床，唯君又占了鳌头哇！实不相瞒，我就是这穿针引线调理琴瑟的月下老。”
“啊！这这……”蔡伯喈听罢大惊，瞠目结舌，关天不知所云，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
伯喈这付模样，倒教陈侍郎有些不解了，急忙问道：“伯喈贤契，你这是……怎么，莫非怪本官多事了不成？”
伯喈听了这话，慌忙跪倒在地，磕头不迭地说：“恩师情深意重，学生怎敢造次；丞相垂青错爱，伯喈三生难遇。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伯喈已有妻室在堂，名唤赵氏五娘。新婚燕尔，两月恨别。且那五娘
知书而达礼，貌美又贤孝，与学生鸳盟相誓，永不分离。此次学生进京，她独支门户，事奉双亲，伯喈感恩不尽，，岂敢有非分之想？恩师的心意，学生没齿不忘，只是勉为其难，还望大人回禀丞相，此事万难从命。”
蔡伯喈把话说完，陈选才便觉得有一股冷风从头顶直吹到脚底，脑袋“嗡”地一声，比斗还大。这回轮到他瞠目结舌，不知所云了。过去只听人说那蔡伯喈为师守孝，三年未娶，不期他却迅雷不及掩耳，已于两个月前鸾俦婚配。怪谁呢？侍郎只有怪他自己，怪自己头脑太热，少问一句，自作聪明，以至于失之细察，乱点鸳鸯谱。现今大话已出，骑虎难下，如何是好呢？总不能叫蔡伯喈停妻再娶，毁人之美吧！正在无计可施，忽然想到：得赶紧禀明丞相，受责挨骂，都是小事，倘若牛丞相将此事张扬出去，那可就真的难办了。想到这里，竟忘记与伯喈告别一声，提袍甩袖，飞也似地朝丞相府奔去了。
可是，当他来到丞相府，才知道局面已经阴差阳错地不可挽回了。原来那牛丞相也是心急太过，总以为这事情犹如探囊取物，网中取鱼，十拿九稳，万无一失。试想，那蔡伯喈如此平步青云，岂能不受宠若惊，提鞋掉袜子地来拜见他这个岳父大人？因此，他早已传亲谕友，最糟糕的是，他还奏请皇上，恩典赐婚。如此一来，牛丞相不但要大丢面子，弄不好还要落个欺君的罪名。啊呀呀，可是不得了！
事已至此，就是那叩头如捣蒜的陈选才把头碰烂，也无济于事。牛丞相只好扶他起来，另议良策。
二人思来想去，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迫使蔡伯喈就范，停妻再娶。
陈选才见事已至此，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得再去驿馆，请蔡伯喈入府，由牛丞相亲自出马，陈说利害。
三叩九拜罢了，那牛丞相细看蔡伯喈，果然一表人材，心中更觉割舍不能，思忖片刻，开口就给了蔡伯喈一个下马威：“蔡伯喈，你要老夫求你不成？”
蔡伯喈听得话语不对，慌忙谢罪道：“丞相言重了。伯喈纵有弥天之胆，也不敢怠慢丞相于一二。”
牛丞相听了，脸色始缓，又道：“这便是了。日后你我翁婿之间，少不得上朝同言事，归家俱合欢。有老夫这棵大树在，你的前程便是锦天绣地。再说，我那女儿，心底良善，秉性淑贤，貌若西施，行止娉婷，也不辱没于你。”
“是呀！”陈选才插言道：“洛阳城中，多少王孙公子争睹红颜，丞相求贤若渴，以为只有你才是乘龙快婿。伯喈，这是你的造化，企不可求的良遇啊！如今，丞相已入维谷之地，只有你割爱结发，方能皆大欢喜。你就三思而后行，慎言而为之吧！”
蔡伯喈道：“丞相美意，伯喈心领神受。然伯喈自小攻书，从来知礼。父母俱在，娶而不告，非礼也；糟糠在堂，停妻再娶，非义也。还望而却步丞相、侍郎切勿怪罪，学生实难从命呀！”
牛丞相脸上不悦：“如此说来，这是老夫的罪过了？”
伯喈道：“不敢，自然罪在学生。然如果一错再错，学生岂不是更加不忠不
孝不仁不义了么？”
“哼！”牛丞相焦燥起来，勃然作色道：“蔡邕，此事已不是我要勉强于你，实是圣上垂恩赐婚。怎么，你初入宦海，便要违抗圣命么？”
“学生不敢。”蔡伯喈斗胆抗辩道：“圣上不知详情，垂恩赐婚，自然无错。恳望丞相，具实再奏，请圣上收回成命。”
“大胆！”牛丞相勃然大怒：“好你个不识抬举的蔡伯喈，老夫一忍再忍，你却不改初衷。掂一掂你那头上的乌纱有多重！”
陈侍郎见大事不妙，急忙周旋道：“伯喈，你怎么这么糊涂，一个乡下女子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你要为她而断送了你的前程么？”
蔡伯喈看到事情严重，不由想起那夜的梦来，这才明白，原来世上的事，果然是福祸相依，吉凶互伏的。再一想，反正事至此，稍一松口，必定不可收拾。索性一不作，二不休，顶就顶到底，便道：“不瞒丞相、侍郎二位大人，伯喈从来轻功名，重人伦，正想辞官回乡呢！”
“你？……哼！”牛丞相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陈侍郎急得直跺脚，大喊道：“伯喈呀伯喈，你、你闯下大祸了！……”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28 11:00:47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7:39 编辑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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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妇       ———       离愁7 O5 t) _! ~8 ]3 }+ B)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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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
      这则农谚，说的是四五月间，小麦扬花灌浆，收割碾打，点滴天雨不敢有；六月里播种晚秋，黍豆糜荞，俱是喜水适阴之物，若遇天旱，定然颗粒无收。
      谁料今年天时偏遇不顺，伯喈四月未行之时，便有阴雨灌了麦花。伯喈走后，五月里天如屋漏，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遍地麦子，倒伏不起，粒儿瘦瘪。待到收碾之时，仍是隔二间三，不时雨来，把个麦子下得是生芽的生芽，霉烂的霉烂。四野里水汪汪湿漉漉，将庄户人泡入那苦汤之中，一个个脸面便如那老天，挂满一片愁云。
      勉强种一下晚秋，却又怪了，那天河好象空净了一样，滴雨不来，片云无有。刚刚出了芽的晚玉米象个长不大的孩子，罗圈着腿儿蹲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老天。豆糜之类，就更可怜了，芽儿都未出齐，稀稀落落的，就象七八十岁的豁牙老人又害了瘌痢头，有一块没一块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人们的嘴眼看要吊起来了。
      五娘盘算着家计，眉儿间便挂上了一把沉重的铁锁。夏粮收成不足五成，眼见秋庄稼又指望不住，度用日艰，只好一日三顿变两餐，两餐又有一顿稀，且不知那一稀的又能延捱到什么时候。
      伯喈走后，家中一切粗使活儿便落在了五娘身上。出门庄稼，进门鸡鸭，地里镰锄，家中洗刷，件件出在她的手上，事事压住她的肩膀，一天到晚，风车儿似的转个不停。
      苦也罢，累也罢，饥也罢，渴也罢，冷也罢，热也罢，病也罢，痛也罢，五娘咬咬牙，倒也挺得过去。最使人愁困的，便是孤单。有道是：世上总有千般愁，离愁最教伊人瘦。白日里忙忙碌碌，也还罢了。虽有些不三不四的浪汉，见五娘只身孤影，常拿些不三不四的话儿泼刺于她，但终究慑于五娘一身端庄，并不最过分造次。然而一到晚上，冷月临窗，枕席寥落，便思绪万千，倍感寂寞。回想起两月恩爱，眼泪儿便扑扑簌簌滚了出来，夜夜湿透鸳鸯枕，回回梦见郎归来。
      这天夜里，五娘横竖睡不着觉，便起了身来，取过曲项琵琶，拭去落尘，用心调好，推开窗棂，对着满天繁星，一弯残月，轻弹低唱，尽诉心中离愁。
      五娘唱道：
                                                      春闱催赴兮，
                                                      情如朝露；
                                                      阳关声断兮，
                                                      伤别南浦。
                                                      关山重重兮，
                                                      已成间阻；
                                                      君行千里兮，
                                                      知我何苦？
                                                      寂寞琼窗兮，
                                                      萧条朱户；
                                                      琴瑟尘埋兮，
                                                      流年空度。
                                                      襟泪潸潸兮，
                                                      锦被羞铺；
                                                      临镜理笄兮，
                                                      绿云懒梳。
                                                      雁杳鱼沉兮；
                                                      空叹帝都，
                                                      斜阳荒草兮，
                                                      望断归路。
                                                      此期漫漫兮，
                                                      不尽朝暮；
                                                      离愁绵绵兮，
                                                      堪向谁诉？……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28 11:02:48

五娘那凄凄哀哀的歌声传到上房，蔡公听着便不耐烦起一来。原来那几日他也正为日后的生活发熬煎，心中沉沉如堕铅，又加上偶感风寒，身子不爽，便格外烦燥。五娘这么一唱，一是吵得他不能入睡，二是勾起了他思子的念头。心里一火，便一翻身爬了起来就要发作。
不料，“五娘”二字刚在他喉咙里打了个转身尚未出口，腰里便重重挨了一戳。
蔡婆道：“且住！你要憋死她怎的？”
“我……”蔡公转念一想，觉得蔡婆的话也不无道理，舌头便立时转了个弯，说：“五娘青春年少，我是怕村里那些浪汉……”
话未落音，蔡婆便又顶了他一杠子：“你休要头顶上发痒脚面上搔！老不正经的东西，再敢胡言，我拔了你的舌头下凉盘！我家五娘是那样的人么？”
“唉！”蔡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良久良久，才又禁不住说道：“邕儿离家已近二月，音信全无，也不知他此时怎样了？”
不提这话还则罢了，提起这话便勾起了蔡婆的气来，恶狠狠地说道：“哼！此时想念你儿，又何必当日逼他赴京？都是你这个昏了头迷了心烂了肝肠的老东西，弄得这个家，老的无依，少的无靠……”
那蔡公偏不理会蔡婆的话茬儿，兀自照着自己的心思往下说：“你此时休要埋怨我，说不定邕儿此时已经高中了呢！“
“中你娘那脚！只怕是他高中了的时候，你怕就入地变作一堆狗屎了！”
……
听得上房有了动静，五娘一惊，顿觉自己有失情态，慌忙收起了琵琶。这主要倒不是怕惊动了老人，她知道他们此时也是睡不着，而是怕因此而勾起公公婆婆的心思，又要大闹起来。
五娘是个恪守孝道的少妇。自从伯喈走了以后，她便格外小心，生怕自己在公婆面前稍有不慎而伤了家中的和气。她有些怨恨公公，但又觉得他也有他的道理；她有些赞同婆婆，但又觉得她性子太过。五娘心中有主意，她觉得不管怎么说，公公婆婆总是高龄之人，且又都多病，谁错谁对不可过份认真，自己尤其须做个抹稀泥的泥篦儿才是。天大的委屈，自己受了；地大的苦处，自己吃了；断不能让公婆有个一差二错。不然，丈夫归来，便有理也说不清了。
但是，媳妇总有媳妇的难处。那些个辛辛劳劳不必说了，倘若自己整天愁眉苦脸，怕公公说她不通大理；倘若整天没事儿一样，又怕婆婆责她对丈夫缺少情份。真是左右为难，横竖发愁。因此，五娘侍奉双亲，事事陪着小心，时时不敢大意。
此时，她上了床去，思绪难安，不由想起了五月端午那天的事来……
依照习俗，端午餐节那天过的事是很多的，插艾叶，驱五毒；悬钟馗，镇恶煞；戴香包，饮雄黄；吃粽子，竞龙舟。往年，这惠齐河上便是一个热闹的去处，方圆十里八村，照例要比试一回，看谁家的后生骠壮，看哪家的匠人精巧。那时，新麦子已经吃进了肚中，人人浑身是劲，七八只龙舟在那河中箭一般地射出，助威的锣鼓便震天价响，男女老少们则手中拿着粽子，口中吃着油糕，站在岸边，一齐呐喊，直把一条惠齐河搅和得翻个底儿朝天。
每逢五月端午，又是蔡婆最开心的日子。因为这天不但过节，还是她的寿辰之日。
往年，她都是四五日前，便张罗着采买艾叶儿，寻苇叶儿，包粽子，炸油糕，早早打发蔡公去到镇上，买雄黄，买香药，自己还央求着人儿画出些蛇、蟾、蝎子、蜈公，壁虎的五毒画儿，细细地用钉子钉住它们的身子，驱毒禳灾，辟凶求吉。端午那天早上，她便早早起身，把一夜未睡精心做在的香包儿给伯喈戴上。那蔡婆也是个手儿极巧的人，缠出的五彩丝线串珠粽子香包，撮捏出的鸡鸭猪狗香包，活灵活现，光彩照人，总压着别人一头。看着蔡公领着伯喈出去玩了，便给自己做起长寿面来。蔡婆干起这活儿很卖力气，滴水细踏，千转万抟，待面团儿十分筋到了，便用湿布儿盖好，瓦盆儿扣了去行面性。趁这工夫，自己也出了门去，来到惠齐河边看一会热闹。她说自己是借天而寿，不可不乐。两三个时辰后，估摸那面性也行到了，便又回到家，拉开架势，擀棒压，擀杖擀，。倾刻间，一案面儿便擀得炕席一样大，丝绸一样薄。到了这个成色上，她便将那面布四层子折叠了，用刀细细劙出长长的面条儿来，足有二三尺长。这时，那老少爷们归来，一家人乐乐呵呵，高高兴兴，饮着雄黄酒，吃起长寿面。这一天，蔡婆的性子最好，两眼一眯缝。整天都带着笑儿。
今年没有那般热闹了，惠齐河两岸有如霜杀了一样，肚里缺食，谁耐烦那么多讲究！
可是，别人可以不过节，蔡婆却不能不过生日。蔡婆此时也明白，她这个六十大寿是比不和得蔡公那回了，因此一切主张从俭。但长寿面不能不吃，雄黄酒不能不饮，过节过生，两边都搁住一点儿。
事情出在蔡公身上。
端午那天，五娘自去做那长寿面，蔡公便去镇上买那难黄酒。到了镇上，一问那酒价儿，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五十钱一斤的雄黄酒如今只能买一两。一两就一两，买多买少，多少是个意思，蔡婆想怨也怨不得什么。不料蔡公一生节俭惯了，一个钱恨不能掰两半花，便想，眼看就是年馑，断然胡花乱扔不得，索性买些实用的回去，也好塞搪几天日子。思来想去，雄黄酒儿未买，只买了半斤咸盐。
蔡婆这生日已经省得不能再省了，跟蔡公那生日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尤其那时儿子在家，气氛也与现在不一样，一派喜庆。然而事已如此，蔡婆认了，纵有天大的委屈，打破门牙往肚里咽。但看见蔡公回来，未买雄黄酒，却买了半斤咸盐，蔡婆心中不由烘烘地，暗道：“这老东西好不识事体！我千方百计为你省着，你眼中便压根没有盛下我，一两便一两，人人尝上一口，也留个生日的意思在，过节的气氛有。五十个钱是个甚？人一辈子过几个生，且又是个六十花甲子的大门槛儿！你竟这样吝啬几个钱，不肯给我赏个脸儿，把这仅有的一点意思，弄得半点意思也没有了，我这生日还有什么意思？心里一委屈，泪花儿便在眼中一闪一闪，火苗儿只肚里一窜一窜……
正在这当儿，五娘端了面来。蔡婆硬是隐忍着，没有发作。不料刚吃了一口面，却又“扑”地一声全吐了出来。这一下，吓得五娘腿肚儿转筋，不知这面是怎么了。慌忙一问，蔡婆明知是心中气梗，却不好明说，只道是面条粘牙。五娘放了心，原来那出了芽的新麦子，再煮也是这个德性。
倘若蔡公不说什么，吐了也就吐了。偏巧那蔡公一来节俭，二来是个认死理儿，便道：“再粘牙那也不是药，怎么就吐了呢？如今是省一口是一口，挑拣什么！你又不是诰命夫人，娇贵得起么？”
真是火星上添了油，蔡婆听着那话，直觉五内翻腾，火苗子“忽忽”几下，窜到了舌头尖上，。蔡婆“啪”地一声将那碗面扣翻到桌上，詈言道：“老东西，我不说你便罢了，你倒来点我的炮儿，今日里我偏不给你省一口，你还拔了老娘的门牙不成！”
蔡公也火了，回话道：“你这婆娘，好不晓事。这许多日子，你叼叼来，叼叼去，我不吭声便罢了，你又来扯我的臊！我大小不过是叫邕儿去求官，改一改我家门庭，怎地就犯了大罪？”
他不提伯喈也还罢了，提起伯喈，蔡婆那火，又窜了几窜：“改换门庭？改个屁！当日曾参没做官，与他娘母子过得也蛮滋润；介子推不做官，与他娘母子隐居到绵山上，火都烧不出来，如今寒食节，百姓还惦着他呢！”
“哼，老骚婆子，你倒引经据典起来！我且问你，那范杞良去修长城，他的娘亲又埋怨谁来？”
“老贼！你倒好比方。范杞良奉的是官差，邕儿却是亲老子逼的。今日家到了这个地步，他便做了状元，济你什么事？”
蔡公道：“天灾人祸，邕儿在家也没什么奈何，只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哼！”蔡婆道：“一个蛤蟆也添四两力，何况一个大男人。若是邕儿在家，大小事总有个区处，终不是眼下这么狼狈。”
“要想不狼狈，须是做了官才行！”
“只怕他做了官，你早就做了鬼！如今饿得你好，冻得你好，病得你好，痛得你好，老贼，你倒不如门槛子上碰死，尿灌里淹死的好！”
“什么，你叫我死？你……”
“休打哆嗦！再过几时，家中粮尽食绝，只怕你要寻屎吃呢！“
“什么？你、你、你……”蔡公气得浑身直打颤：“好，好，老乞婆，你整天这般埋怨我，我是神仙？我知道今日里要有饥荒？罢罢，我惹不过你，还躲不过你么？饥荒不过是死，被你埋怨不过也是死，死了好，死了倒干净……”说着，扯过一根绳子就往外走。
那时，五娘劝婆婆不听，劝公公不住，正在无法可想，却见公公要去寻死。情急之中，“扑”的一下，跪在了门口，含泪饮泣道：“公公婆婆且都住了！听媳妇说一句掏心的话吧。伯喈不在，五娘便是你们的亲闺女。俗话说：怒伤肝，气伤身。眼见饥荒在即，全家人更应和气为安。倘若爹娘生气伤了身子，有个一差二错，伯喈归来，叫五娘如何担待？似这样终日吵闹不休，外人也只道是媳妇儿不贤不孝。爹娘请自宽心，五娘虽无本事，读过那二十四才经，比不得王洋卧冰吴猛饱蚊，也学得那黄香温席陆绩怀桔。只要媳妇儿在，断不叫爹娘少一口饭，缺一根线。爹呀，娘呀，看在媳妇的面上，莫要再吵闹了吧……”
五娘那一跪，把蔡公蔡婆先吓了一跳，又听得如此大贤大孝的媳妇说出这一番话来，也确实觉得自己反没了意思。从那以后，家中果然和气了许多。但蔡伯喈的话题在这个家中，终归是一根敏感的神经，谁都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它。
夜已经很深了，上房那低低的说话声也已渐渐被子鼾声替代，但五娘依然是睡意全无。于是，她又悄悄地起了身，掩着灯光，写下了一首诗，尽遣心中的苦和愁。
那诗道：
明明镜中匣，
盈盈晓来妆。
忆昔事君子，
鸡鸣一君床。
临镜理笄总，
随君问高堂。
一旦远别离，
镜匣掩青光。
流尘暗倚流，
青苔生洞房。
零落金钗钿，
惨淡罗衣裳。
伤哉憔悴容，
无复蕙兰芳。
有怀凄以楚，
有路阻且长。
妾身岂叹此，
所忧在姑嫜。
念彼猿猱远，
眷此桑榆光。
愿言尽妇道，
游子不可忘。
勿弹绿绮琴，
弦绝令人伤。
勿听白头吟，
哀言断人肠。
人事多错迁，
羞彼双鸳鸯。
这夜，五娘做了一人梦，梦见一只巨大的红蜘蛛，踽踽地爬进屋来，在屋梁间织了一面大网。有两只蜻蜓，极是好看，遍体碧绿，对舞飞来，却不知怎地，都一头撞在了那大网上……

sdan · 发表于 2011-3-28 21:05:42

文采飞扬！

小吉普 · 发表于 2011-3-28 23:53:24

等待下文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29 00:35:59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7:40 编辑

                                                                              六
                                                                 强就——乘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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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0 t  g. T: b( s7 J! a. k       陈留郡的蔡庄，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远在千里之外，洛阳城中的丞相府，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一个不眠之夜，是凄凄苦苦的，饱含思亲泪水。
      一个不眠之夜，是喜喜庆庆的，一片杯盘狼藉。
      牛丞相终于如愿以偿，把新科状元蔡伯喈招赘入府，做了他的乘龙快婿。
      夜已经很深了。
      月牙如钩，繁星满天，夜风习习，催人快意。
      前堂之上，酒宴仍未息鼓，吆三喝四的酒令声不断划破夜空，给人以纸醉金迷的感受。
      洞房之中，红烛高照，薰香氤氲，新婚之夜的神秘和温馨，令人沉醉。
      但是，不知为什么，新娘的红盖头此时还蒙在头上。牛小姐是人严守礼规的人，尽管已捂得满头大汗，却丝纹不支动，只在那里等着新郎把它揭去。
      新郎蔡伯喈此时坐在桌旁，傻了似的，闷闷不乐，怅然若失。他似乎早已忘记了新娘的存在，脑子里不时涌现出这几天的那一幕又一幕……
      那日从丞相府回到住处，伯喈便下了决心，既然已经得罪了牛丞相，看来这官儿在京城是不好当了。不当便不当，伯喈倒是想得开，再加上他一心挂牵着五娘与双亲，索性取过笔来，写下了一纸辞官奏折。
      那奏折写道：
      “臣蔡邕启曰：今日承蒙恩旨，除为议郎之职，赐婚牛氏。干渎天威，臣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伏念微臣，初来有志，诵诗书，力学躬耕修己，不复贪荣利。事父母，乐田里，心愿如此而已。不想州司，谬取充试。岂料蒙恩，叨居上第；重蒙垂恩，再赐婚姻。臣草茅疏贱，如何当此隆遇？况臣亲老，一从别后，光阴又几，庐舍田园，荒芜久矣。臣亲老鬓发尽白，筋力皆瘁，形见影单，止臣一子，无兄无弟，谁来奉伺？甘旨不供，食禄不愧；万水千山，音书难寄。且又不告父母，怎谐匹配？臣享厚禄，挂朱紫，出入承明之地，惟念双亲寒无衣，饥无食，若陷沟渠。忆昔先朝，朱买臣，守会稽；司马相如，持节锦归。臣何故，别父母，远乡间，没音书，此心违。伏望陛下，特悯微臣之志，遣臣归去，得伺双亲，隆恩无比。若还念臣有微能，安置乡郡，庶使臣，忠心孝意得全美。臣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
      伯喈把奏折写完，又念了一遍，自觉陈情恳切，言辞得当，思量皇上也是个有父母的，岂能不生怜悯之念？想罢，心里顿觉一松，便放心睡去。
      第二天，伯喈起了个绝早，三星尚未疏去的当儿，便来到建章宫外。因他的口级尚未取得临朝的职份，便将奏折递与执事黄门，自己站在宫门外专候佳音。
      蔡伯喈雏燕初飞，果然太简单了一些，他尚且不知这官场上的深浅底里，更比不得牛丞相的老谋深算，只知我行我素，以求一逞。其实，他此一举动，正中了牛丞相的下怀。牛丞相早先他一步，在那皇帝老儿面前做了手脚，张开了一个九曲连环套，只等他来钻。那时，教他前后无路，进退维谷，搬一座泰山压在他的头顶之上，不怕他不听命于自己。
      牛丞相果然厉害，片刻工夫，那黄门出来，高喊道：“蔡邕接旨，跪听宣诏！”
      蔡伯喈听得真切，慌忙伏跪在地，将两只耳朵都支楞起来。
      黄门官高声读道：“大汉皇帝诏曰：孝道虽大，终于事君；王事多艰，岂遑报父？朕以凉德，嗣缵丕基。眷兹惊动之风，未遂雍照之化。爰招逡髦，以辅不逮。兹尔才学，允惬与情。是用擢居议论之司，以求绳纠之益。尔当恪守乃职，勿有固辞。其所议婚事，可曲从师相之请，以成桃夭之化。钦于是命，裕汝乃心。谢恩！”
      蔡伯喈听了圣诏，犹如冷水击首，手足冰凉，僵在那里，半晌不知说什么是好，直到那黄门连吼几声“谢恩”，这才伏一下身去，把脑袋几乎磕得流血。
      黄门官见他谢了恩，转身便要离去。蔡伯喈一把扯过那黄门的和襟，叩头如捣蒜，恳请再为代奏。岂料那黄门官怒目圆睁，厉声喝道：“大胆蔡邕，汝敢违抗圣命么？”说罢，甩袖而去，扔下个蔡伯喈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抢头顿足，泪如雨下。
      蔡伯喈号啕半日，怏怏而归。回到居处，那陈选才早已不失时机地候在那里了。
      这些事情，陈选才早已是看在眼中的。因此，见伯喈归来，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伯喈，你如何打算呀？”
      蔡伯喈答道：“我意已决，挂冠而去。”
      陈选才盯着问：“挂冠以后去向何处？”
      “与家人团聚，以享天伦。”
      “哈哈哈哈……”陈选才大笑，道：“伯喈呀伯喈，你只是个蔡伯喈呀！我且问你……”陈侍郎正色道：“违抗圣命，你能安然与家人团聚么？忤逆了牛丞相，你能安然与家人团聚么？你如此一意孤行，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难保无虞，又何谈与家人团聚呢？侯门深似海，这场如屠场，你可和否？”
      这一连串的发问，倒真的把蔡伯喈给问住了。他从小生性懦怯，何曾见过这刀光剑影。天下之属，莫非王土，与皇帝老儿做对，能有好果子吃么？
      经陈侍郎这么一问，蔡伯喈开始冷静下来了。
      陈选才见伯喈不语，又道：“唉，不怪天，也不怪地，只怪本官心里太急，致使这事情阴差阳错弄到了这步田地。本官有愧于状元公了。唉……”陈选才说着，连声不迭地叹着气。
      这便感动了蔡伯喈，忙道：“恩师且莫言重，折杀学生了。恩师美意，何咎之有？只怪学生愚钝，早未讲明，致有今日事端。”
      陈选才见伯喈如此说来，便再劝道：“其实，丞相也是看上了你的才学，求贤若渴，求婿欲速，并无加害你的意思。且那牛氏小姐，也确是佳人姝丽，更兼知书达礼，毫无贵门官家妖奢之气，是个世间无二的贤淑之人。状元公日后相处便可行晓。因此说来，此婚议也并无什么不妥之处呀！”
      伯喈自思了半晌，方道：“只是这强人所难之事，实在令人难堪。”
      “贤契，此事你要想开一些。想那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面子是委实丢不起的。丞相之所以如此，也是万不得已了呀！”
      “唉……”伯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确实，那牛丞相虽然手段过了一些，但原意却是为了成人之美，也怨悔不到哪里去。伯喈想到这里，心中已是有了委婉之意，便道：“只是我家五娘她……”
      陈选才见船弯了港，未等伯喈说完，便抢了他的话头，道：“这个你就不必地虑了，本官已有良策。”
      伯喈听得，急忙问道：“恩师有何良策？”
      陈选才道：“你且先与小姐成婚。常言道：山不转水转，一年半载过去了，将原委说与小姐。那牛小姐秉性贤淑，又是个肯怜悯人的，定然是遵循大礼，接了五娘来同住。那时，丞相搁住了面子，时过境迁，断然也有恻隐之心，还怕月缺能圆，破镜不能合乎？”
      “只是这一年半载之中，五娘与我那双亲如何生活？”
      “状元放心，此事既由本官而起，更有推不脱的干系。你成婚之后，不需亲自出马，只由本官安排人差，送钱帛接济他们。苦也只苦二三年，究其实也比你这进退两难的好。你以为如何呢？”
      事已至此，蔡伯喈还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听从于命，任那陈侍郎去了。
      侍郎虽然安排得面面俱到，使蔡伯喈无法不循其意而行之，可是一旦入了洞房，他的那颗心却又飘飘而去了。眼前的那一幕一幕使他黯然神伤，悔不该到这京师来，一会儿想起了他同五娘的恩爱，一会儿想起了他那年迈的双亲……正是：一处痴心两处挂，不问洞房此间花。
      “好个不晓事的新郎官，竟这样委屈我家小姐！我且问你，你是个泥捏的，还是个木头做的？……”
      随着一个女子的高声责问，蔡伯喈打了一个激凌，回过神儿一看，原是惜春。
      常言说得好：女大十八变。惜春自那日与守门婆子说了一回话儿，不知是长了见识还是怎的，性子竟变得辣泼起来，一下子象长了几岁。适才一觉醒来，突然看见楼上洞房时的灯还亮着，只道是楼上有了什么事儿，急忙上来看个究竟。住料地看到了这么一付情景，那气便不从一处来，不待伯喈张口，便连珠炮似的继续数落起来：“……噢，我想起来了，原来你真是一只闷得不透气的葫芦鸡！什么状元？什么才貌双全？屁！八杠子不出声，十杠子不知疼，拳头大的西瓜，巴掌厚的皮，你就瓜实了！真是可怜了我家小姐，当日听得女婿是你，气也舒了，眉也展了，吃饭也香了，睡觉也稳了，走路脚步也轻了，说话嘴角也带笑了，连我惜春也少了许多的责骂。可是，你个泥捏的，板扯的，纸糊的，面做的，没心没肺，没肝没肠……”
      “惜春！……”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未曾想那惜春正在那里厉害着，却还有个管她的厉害人。牛小姐一声断喝，那惜春立时禁了声。
      不料那牛小姐只顾制止自己的丫环，情急之中，却把自己给忘了，顾不得什么礼分不礼分，只要说话儿便当，竟一把自己扯下了那红盖头。待她看着惜春嘟嘟囊囊下了楼去，转过脸来，那蔡伯喈已是呆了，怔怔地望着自己。牛小姐的脸“刷”地红了，想要再盖那盖头，又一想，既然已经就已经了吧，反正夫妻总要见面儿，说话儿，便索性扔掉那盖头，任伯喈去看。
      伯喈与牛小姐这段姻缘，一直是别人作伐，布袋里买猫，听声不见人。虽则听说牛小姐如何如何的美，到底百闻不如一见。蔡伯喈此时方见庐山真面目，顿时宠辱皆忘，魂不守舍。那牛小姐此时便如一片光艳的朝霞，尽将他心头上的万般阴霾扫得一干二净。
      牛小姐果然不同凡响。凤冠霞披未除时，仪态万方；待将那些物什儿一件件除去，女孩儿的娇媚便一点一点地吐放了馨香。朱唇轻点，面若桃夭，云鬓纷纷，万般柔软，两道弯月似的眉儿，挑出一对亮晶晶的眸子，浅浅地一笑，那酒窝儿倾刻荡漾出一汪春水，便是那铁打的男儿，也化作了豆腐做的心肠。
      蔡伯喈望着，看着，心中便如五湖四海起了风，大潮涌动。愣怔半晌，方才想起总该说点什么，起码该给人家道个歉，捂了半天盖头，那滋味恐怕不是好受的。说什么呢？思来想去，想叫声小姐，却不想那舌头一卷，吐出来的却是个五娘的“五”字。
      朱小姐不解，忙问：“郎君，捂什么呀？”
      朱小姐一问，伯喈知道自己走了神儿，心中着实吓了一跳。他知道，五娘的事儿此时决不可讲，一则前边的路是黑的，天知道会有什么道儿；二则侍郎那些话也不无道理，须得相准时机；三则这牛小姐正为新婚而心花怒放，百无一愁，何必又给她再这洞房花烛里平添烦恼呢。便道：“五……捂……哦，你捂出汗了没有？”
      牛小姐笑了，心想：这蔡伯喈倒真是个诚实君子，便娇娇嗔嗔地说：“亏你现在想起了，若不是惜春来到，妾身恐永无见‘天日’的时候了。”
      伯喈一听，觉得牛小姐挺诙谐，也很大度，心下便更觉内疚，说：“还望小姐恕罪，适才我……”
      “怎么，你累了？”牛小姐知冷知热。
      “不，不不……”
      “那是酒喝多了？”牛小姐知疾知患。
      “也不……”
      “那么，蔡郎是有什么心事？”牛小姐知深知浅。
      “哦，我……对了，婚姻事未曾告知父母，于心下不安。”
      “唔，爹爹是心急了一些。”牛小姐果然知书达礼，见伯喈如此说来，立即燃了一柱香，遥向东方，拜了几拜，道：“公公婆婆在上，遥听儿媳一祝。媳妇与蔡郎成婚，未曾告禀双亲，此事乃爹爹作主，儿等虽无咎由，却也着实不恭。今拈香一柱，先为儿媳与蔡郎讨告不孝之罪，再祝公婆福寿安康。日后阖家欢聚，儿当水薪奉进，诚竭孝道……”
      这一番话儿，说得伯喈眼中湿漉漉的，心中大为感概。他万万不曾料到，牛氏小姐不但容貌甚佳，而且还是这么一个有心有肠的贤惠女儿，心比蓝天纯净，情如东海至深。他甚至怨恨老天为何如此捉弄于人，让他处于这尴尬之中。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已经对不起那一个善良的女子了，又怎能忍心让这个善良的女子再受创伤。尤其是在这洞房花烛之夜，自己如若再冷冷冰冰，天理良心又将何在？想到这里，一股爱意陡然浮上心头，轻轻地颤颤地唤了一声：“娘子……”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29 05:05:49

本帖最后由老顽童于 2011-3-30 17:42 编辑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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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天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家伙，旱了整整一个多月，突然就变了脸，将倾盆大雨，自西向东无情地抛洒在黄可一线。
黄河，这条难以驯养的蛟龙，把它那已经饿瘦了的身躯，急剧地扩张起来，一点一点地露出了它那凶险的面目。
   惠齐河仿佛受到了感染，也失去了往日的温顺，陡然焦燥不安起来，极不友好地，虎社耽耽地觊觎着两岸那已经贫脊得不能再贫脊的土地。
      人们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瞪大眼睛，竖起耳朵，艰难地延捱着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日日夜夜。
然而，风雨无情，洪祸最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随着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黄河大堤终于坍塌了。汹涌的洪水，由惠齐河倒灌而上，吞噬着土地、房屋和一切生灵。
报警的锣声，拼命地嚎叫着，由南至北，络绎而来，把逃难的人群一步一步地朝北赶去。
在蔡庄，见多识广的张广才早在二日前便作了准备，并督促五娘一家人也早打点了细软等一应物什。那夜听得锣声老远地隐隐响起，便慌忙叫起左邻右舍，一起向北逃去。
天亮时分，大雨稍住了，洪水似乎有点疲惫，显出了强驽之末的驾势，在离他们尚有二二里的地方，收住了脚步。
然而，举目南望，身后早已是一片泽国。
难民们无家可归，只好在一处高岗上暂时安顿下来。身强力壮的，逃荒走了远方；老弱病残的，只有等着义仓赈粮，好在随着洪水退去，一点一点儿地往回挪腾。
蔡公一家人在这高岗上过了几日，逃离时带的那一点吃的便告紧张。五娘为了补缀家用，便去山坡上挖野菜儿。
这一日，正低头挖菜，突然听见远远地有人呼唤自己，抬头一看，原是娘家兄弟携妻挈子，肩挑一担，正朝自己走来。
五娘见只有他三人同行，很觉奇怪，急忙几步迎了上去，劈头便问：“爹娘呢？”
      娘家兄弟见问，一步跪倒在地，哭诉道：“二老怕拖累我们，死活不肯离家，已经不在人世了。”
五娘听得，也“扑嗵”一下跪倒在地，对着那浑浊的洪水，号啕大哭起来。
几个人哭了一阵，方才在一起说开话儿。
五娘问道：“弟弟，你们一家将去何处？”
      “家中俱毁，欲往西去逃荒。”娘家兄弟说着，又反问道：“不知姐夫可曾有什么消息？”
      五娘沉重地摇摇头。
娘家兄弟又道：“常言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姐姐你……唉，你在蔡家吃的苦，小弟也有耳闻。似这样的日子何时得了？姐姐，依小弟之见，你不如与我们一同西去，也好一路打问随访。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五娘思忖片刻，终于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兄弟，我何尝不想随你西去，但高堂俱在，年迈多病。我若离去，二老无人伺奉，孤苦伶仃的，日子叫他们怎么过？且我又与蔡郎有过代为行孝的话儿，作人岂能无信无义！兄弟呀，你若到了京师，千万替姐姐打听。若见了你的姐夫，便告诉家中实情，捎我一句话儿给他，不念妻子，也该念父母！兄弟，姐姐拜托了……”说着，与兄弟施礼。
这一下吓得娘家兄弟非同小可，慌忙一把扶住。又再三相劝。五娘只是不允。娘家兄弟无法，便同妻子一起对姐姐拜了几拜，道声珍重，洒泪儿去了。
五娘这一耽延，回到住处，已是过午，蔡公蔡婆早已饿昏了眼。那夜逃水之时，蔡婆歪了脚，蔡公受了寒，一个尚不能动，一个欠缺精神，每天里全靠五娘照料。五娘若是有半点不到，老两口的嘴便吊了起来。
此时，那蔡婆还倒罢了，蔡公多半是有些病儿见好，腹内大饥如猫抓。见五娘最来迟迟，便端起出了公公的架子。黑风扫脸气咻咻地道：“那荒坡上有什么好看，去挖野菜难道将你自己种到了坡上？哼，似你这般不贤不孝，天长日久，岂不要将我们这两付老骨头抛在野洼之中喂了狼去！……”
五娘听了那话，心中好不委屈，便想：我亲爹娘死了，连个面儿也未见上，凭什么受到这般抢白？欲辩解几句，转念又一想：公公平日不似这般对我，想必是饿狠了也难怪。人世间也早有一说，老小老小，老了便小了，何苦计较呢！想着，便把那一肚子苦水咽了又咽，压了又压，急手忙脚地去烧那野菜糊汤。
一时三刻，那糊汤烧好，又忙乎乎地端给了公婆，自己却站在一旁看他们吃。蔡婆饭量不大，喝了一碗便住。蔡公倒好，一碗接着两碗，两碗接着三碗，三碗下了肚去，仍好象没喝一样，又将碗递给五娘，还要再喝。那时，锅中止剩半碗糊汤了，五娘还一口未进。但五娘确是个大贤大德的孝子，往日吃饭，公婆不住口，她绝不去伸手。五娘见公公意犹未尽，接过碗来便又去盛，铁勺子刮得锅底儿“刺刺”直响。那蔡公听到了，伸出脑袋往锅里看了一眼，才舔舔嘴唇儿道：“算了，你也吃点儿吧。”
五娘心想，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人在难中才见心肝短长，这做媳妇的在公婆面前，永远都是个展不开手脚的角色，实是可悲。但当她将那半碗剩汤盛在自己碗里时，却又想到：公婆俱是风烛残年之人了，享不到儿孙的福，也是可怜。自己尚年轻，来日方长，又何必计较。再说，自己竭尽孝道，不在此刻，又在何时？想着，便仍将那半碗剩汤倒在了公公的碗中。正在这时，一邻人背了一小袋米粟，急匆匆走了过来，吼道：“蔡公公，你们一家倒还坐得住！前面乡镇里开仓放粮，还不快去领些回来。怎么，想必是家里仍有存粮？”
      蔡公听得，慌忙扯起一条口袋，站起来便要前去。不料一下子站得猛了，病体刚愈，便觉眼前一黑。必乎栽倒。五娘见了，急忙上前扶定道：“爹爹，你身体欠安，还是儿媳去吧。”
      蔡婆道：“五娘，叫他去。你一个女流之辈怎生受得负重之累！”
      五娘道：“不妨事，我毕竟年轻。”说着，扯过口袋，便钻出了窝棚。
未走多远，五娘便听见窝棚里传出争吵声。那是蔡婆在高声叫骂：“都是你这个老东西，老昏虫，老不死的囊货，硬要状元不要儿子。看看，这交节用人之时，丈母娘出殡用筷子抬——这家中哪有个出力的杠子！……”
五娘老远听得，不由加快了脚步。她每每中听得公婆为儿子争吵，那头就变得比斗还大。
五娘一路上兴总冲冲急匆匆赶到镇上，指望着能领到三升半斗赈粮。岂料到了官仓前，却见仓门紧关，上面挂着一面牌子，上写“赈粮已放完”五个大字。五娘的脑袋“嗡”地一下，几欲栽倒在地。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便坐在官仓的廊檐下大哭起来。
五娘的哭声，惊动了他仓官。
那仓官本是一个市井无赖，贪得无厌，好色喜赌，在这个镇上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只因他的娘舅是郡中的一个都尉，所以弄了这么一个肥差来干，连里正遇事也须让他三分。
这场洪祸，使仓官着实大捞了一把，大斗进，小斗出，每个饥民口中至少夺得半升。这天，赈粮发放一毕，他便躲在仓中将盘剥来的粮食装袋藏好。剩下的约有一斗仓底子正待装时，忽然听见有一人在门外啼哭。仓官料定是一个没领到粮食的饥民，便将仓门开了个缝儿，探出一颗肥墩墩的脑袋，喝斥道：“休要聒噪老爷！快与我……”那“滚”字尚未出口，三角剐刀眼一瞄，见是一个绝色女子，顿时心花怒放，脸上横肉绽开，腿管不住脚，脚顾不了腿，一个狗吃屎，自己先骨辘辘从门里滚了出来。
五娘正哭到伤心处，突然见一人滚到了自己身边，兀自吓了一跳。定睛再看那人时，却是仓官中滚出来的，身着仓衣。五娘不及多想，慌忙跪倒，纳头便拜，哭诉而道：“仓官老爷，可怜小女子则个，赐我些米粮，好救一家性命！”
那仓官爬起身来，两只眼睛贼溜溜直往那五娘的胸脯上扫去，满脸堆笑地说：“小娘子请起，请起，这个么……自然……且随我来。”
      五娘不知底里，喜不胜收，什么也不去想，便跟着那仓官进了官仓。
仓官指着那一小堆仓底子道：“若是旁人来了，断然是没有的。既然小娘子相求嘛，这一斗谷子便舍与你了。”
      五娘绝处逢生，两行热泪横流，一张小嘴带笑，道：“如此谢过恩官了。”说着，便张开口袋去装粮。
这当儿，那仓官道：“且慢！小娘子要谢我么？”
五娘道：“老爷的大恩，奴家没齿不忘，回去后定将焚香祝表，为恩官祈寿增福。”
“噢？哈哈，这也太小气了！”
“若是奴家此生无报，来世变牛作马，也是要报答恩官的。”
      仓官大笑道“呃，小娘子莫要骑着老鹰捉麻雀——空对空，老爷我是碌碌架上了碾盘——实（石）打实（石）的角色。”
      “此话怎讲？”
“有道是：墙上画马不能骑，镜子里的烧饼不充饥，要谢我么，只在你的身上……”说着，他打住话儿，双眼烧起淫火，尽在五娘身上打量。
五娘虽觉心内慌慌，但仍不深解其意，道：“奴家身上分文无有，头钗之类的饰物，早已典当变卖换了粮米，哪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哈哈哈哈……”仓官一阵狞笑，道：“小娘子当真不明白？你这身子不就是个无价之宝么！”说着，便一步又一步逼了上来。
五娘这才明白了仓官的狼子贼心，又气又急，羞愧难当，手儿气得发麻，脸儿急得通红。正在怆慌失措，眼看那仓官就要得手之时，那门突然被推开了，紧接着，便进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汉子。
那汉子身材魁伟，赤红脸膛，头戴瓦楞帽，身穿皂青衫，一付官人模样。五娘觉那汉子有些眼熟，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正思忖如何开口，却见那仓官有些张惶失色，急对那汉子打了一躬道：“不知里正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乞望恕罪！”
里正却并不理会那仓官，而是一双眼睛直盯着五娘。五娘被他吃看不过，不由得将头儿低了下去。这当儿，那里正开口问道：“这一妇人，你不是蔡庄蔡伯喈的娘子么？”
      五娘一听，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原来此人认识自己，急忙应声道：“正是五娘。里正大人，你如何认识于我？”
“哦。”那里正道：“伯喈娶你之时，我也曾去村上讨扰过一杯，因此识得一面。”
五娘这下彻底放心了，一股委屈冲上心头，便想说出此间实情。但转念又一想，一则此话难以出口，二则尚无实据，因此话到嘴边却改口道：“里正大人，帮奴家一把！”
那里正是个极明白的，便道：“五娘，怎么你来领粮？”
“丈夫进京会考，二老不伤即病，家中无人呀！”
“唔，那伯喈还无有消息么？”
五娘叹了口气，沉重地摇了摇头。
里正见状，便对那仓官说：“仓官，快给五娘多装些口粮。”
“还多装呢！“仓官冷冷地笑：“今日赈粮早已发完了。”
“什么？你——”里正着恼了，道：“仓官，快把你克扣下的赈粮拿来出来
吧！”
      “里正大人，说话可得留些分寸呀！”
      “哼，今有百姓告你，说你大斗进，小斗出，吃黑摸道，贪赃枉法！”
“嘿嘿……”那仓官的笑声中有几份怵惶，但却大不冽冽地说：“告状的
事，想必也是有的。不过，这年头，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饥汉叫唤，饱汉也叫唤。林子大了，啥鸟儿没有？都在我头上叨食吃！我一颗天地良心对得住人就行了。你看这位小娘子，来得晚了，小可还给她扫些仓底子，好歹叫她度过饥荒便了。里正若是不信，可当面问来。”
      里正便问五娘。五娘其时已打算将这贼子的劣迹和盘托出，求里正给她作主，但一说到粮食，便又转念想到：算了，有了粮食比什么都强，再说自己也幸而没有失身，不便将他怎样。便道：“这倒是实情。”
里正见说，思想这仓官乃是个有根底的，自己职小卑微，也奈何不了他什么，便叹口气道：“既然如此，五娘，这此粮食你且装了，顶过一时是一时吧。”
      五娘听罢，不敢怠慢，慌忙将那些仓底谷米装了，对里正仓官拜了几拜，千恩万谢地去了。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五娘离开那高岗不远时，半人多深的草丛中，突然狞笑着跳出一只肥汉。
      五娘定睛一看，吓得魂飞天外，那肥汉不是别人，正是那打色狼捷路追来。
      仓官双臂抱怀，拦住五娘的去路，嘻皮笑脸地说：“小娘子，老爷的粮食可是白叫你吃的么”
      “你要怎样？”
      “老子就爱寻花问柳，漂亮的娘们从不放过。小娘子，便与老子作一时的野夫妻，如何？”
五娘闻言，怒火中烧，斥道：“无耻小人，五娘从一而终，宁死不屈！”
“呃，小娘子不要那么死心眼儿，便是你那丈夫，京师久住不归，也不定正在那个娘们怀里撒欢呢。想开一点吧，若是依了我，日后管何你不再挨冻受饿……”

北山人 · 发表于 2011-3-29 05:08:16

那仓官话未说完，只听“啪”地一声，脸上便重重挨了五娘一巴掌。
仓官恼羞成怒，吼道：“小蹄子，你竟敢打我！他妈的，老子今天非做了你不可！”说着，但饿虎扑食一般，将五娘按倒在草丛之中。
五娘那里是这条色狼的对手，挣扎一阵，渐渐气力不支，被那仓官占了上风。正在这情急之时，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声：“五娘！五娘……”
那仓官到底做贼心虚，听到有人声，恨恨地骂道：“他娘的，晦气！到嘴的香香肉又吃不成了……”骂咧咧放开五娘，拎起那粮袋，一溜烟跑了。
五娘听那声音，知是公爹来寻，慌忙整饰衣衫，掩胸扯裙，泪涔涔叫道：“爹爹……”
岂料那蔡公看见一个男人仓皇逃走，又见五娘云鬓纷乱，衣衫不整，一时未曾想通，反倒误解了，恨恨地骂道：“哼，贱人！两付老骨头在家兀自为你操心，你倒好，反倒在这里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你……”
五娘见公爹误会了，急着想据以实告。谁料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饮泣。待好不容易话出了口，却又不成章连句：“爹爹，那是……因为……反正……刚才……”
蔡公听得，更误以为真，一股怒气心头起，恶言恶语口中出，骂道：“荡妇，休要再讲！刚才我已看得一清二楚。上午，你就迟迟不归，不知干了些什么勾当，下午你便真的做了出来。还有什么话讲？似你样的女人，不贤不孝，不贞不洁，活在世上，岂不玷污这清白天地……”
“爹爹……”
“休要叫我！我蔡家的门风要紧，从此再没有你这个儿媳妇！那一口枯井，便是你的葬身之地，你快死了去吧！”
此语一出，五娘如五雷击顶，万箭攒心。自思道：丈夫远离，杳无信音；自己在家百般进孝，时时遭逢呵斥；出外受尽凌辱，又被家人误会，做人难那！一肚子委屈对谁去讲？那颗心便如泡进了黄莲汤中，苦透了，早知人生如此，倒不如去了清静。想着，便站起身来，整整头发，扯扯衣裙，朝那枯井走去。
到了井边，五娘泪如泉涌，不知怎地总象丢心不下什么，不由回头又去望了蔡公一眼。那蔡公依然面色铁青，怒不可遏。五娘见状，索性横下一条心，大中一声：“蔡郎……”便要去投井。，岂料她一天水米未进，腹内空空，在井口上刚一探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脚下发软，一头扑倒在地上。
正在这时，远处张太公肩挑一担，快步如风，大呼大叫地奔了过来。
那张太公几步赶到井边，便扑倒在五娘身边，放下担子，掐人中，刺涌泉，按合谷，揉三里，了阵忙乱，五娘方一口气喘了过来。
蔡公见五娘醒转过来，便道：“张兄，这贱人轻薄，救她何用？”
张太公听了这话，气得吹胡子瞪眼，怒斥道：“说你昏，你便真昏！适才
在镇上听里正说，那仓官本是个好色的无赖。午间五娘去求粮时，便心怀不轨，只是五娘为求粮秣，未曾开口讲明。五娘背粮走后，他便见仓官尾随而去，料他不怀好意。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好碰见老汉。老汉一听，心如火焚，急忙赶来。路上碰见那仓官背着你家的粮口袋，怒火填胸，一顿拳脚，那仓官丢下口袋，仓皇逃去。五娘，那无赖可曾伤了你？”
五娘道：“幸亏爹爹赶来，他倒不曾得手。”
张太公转对蔡公道：“你看你，青红不分，皂白不辩，险些毁了自己的儿媳！”
蔡公道：“那你上午去挖菜，迟迟不归，是何道理？”
五娘正待禀明，张太公又插话道：“那时五娘碰见她娘家兄弟，告知家中恶
噩，五娘的父母已死在洪水中了！”
蔡公惊道：“此话当真？”
五娘点点头，泪如雨下。
张太公又道：“她娘家兄弟西去逃荒，约她一同前去寻找伯喈。五娘恐你二人无靠，死活未应。你是你……”
蔡公又问：“张兄，此事你如何得知？”
张太公道：“我去郡西粜粮，碰见她娘家兄弟，是他亲口说与我的。”
“你！……唉！”蔡公是个直性之人，听得这话，悔恨交加，心怔半晌，突然展开双手，往自己的脸上使劲打起了嘴巴。
太公五娘正要劝时，忽然天上传来一阵乌鸦聒叫。三人急抬头看时，只见一群乌鸦打着旋儿，扑入一片草丛之中，急忙奔去一看，猛地惊呼而退。
原来那草丛之中，倒着一个饿死的饥民，尸身已被乌鸦啄得稀烂，只有一只高举的手臂，露着森森白骨，僵硬地向青天。
洪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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