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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的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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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不知过了多少五一节了,可能够记住的却不多,最多也就那么两三个。过第一个五一节时,我还是个孩童,戴着红领巾。那时候过节是要以游行的方式进行庆典的,我和许多同学一道,踏着少先队队鼓的节奏,吃饱了家里给煮的鸡蛋,鼓足劲儿,精神抖擞地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新城广场,心中充满了自豪和崇拜。过第二个五一节,已是在一九六八年了。那一年还在文革期间,正逢陕西省革命委员会成立,古城照例举行了盛大的庆典。举行这种盛典,戒严也是照例的,早上六点开始,北大街、新西街等主要街道就不准人们随意通过了。那时候我还在农村插队,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参加西安人的事儿。但看看热闹的心理,却童心般地没有泯灭,我竟然从新城广场东边那个小巷子于一豁墙处溜进了省政府里,然后大摇大摆地来到新城广场的中心,着实看了一回热闹。再就是七十年代的一个五一了,县上举行了一次文艺演出。那时我已招工到县文化馆了,成了国家干部,我既是那场演出的组织者,又亲自参加了演出。我记得我演唱了一首毛主席诗词《七律•送瘟神》,我用我在山坡上犁地时喊出来的嗓子,唱出了这首歌,竟引得那个小小县城的人的热烈欢呼,俨然如现在的歌星一样。8 t; i. f( B: I* i7 S
接下来可以说的,就是今年的五一节了。
0 U; _4 @( u# S今年的五一,我执意做了一件令人费解的事,那就是给岳父安坟,就是把他的骨灰安葬到固定的去处。+ e$ s' C N6 V! }' X
岳父去逝已经五年多了,但他的骨灰却一直没有安葬,在三兆的骨灰堂里存放着。今年,兄弟姐妹们给他选择一个定居之所,在寿阳山。但何时动迁,却一直没有定下来。我提出来放在五一节,开始时遭到大家的一致反对,原因自不待说,因为我这样做显得太不合今日人们利用长假的时宜了。但我却固执得要命,并以我是长婿的身份坚持这么做。我提出的理由只有一个,岳父一辈子都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在五一国际劳动节这天为他安葬,是最恰当的。3 J/ Y+ l" {* N# v# k" p6 `
我其所以坚持这么做,是因为作为一个普通工人的岳父这辈子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 ~ f" s9 X+ h: q5 P# K/ Y5 I( e岳父是河南人,此生活了七十二岁,一直在西安新华书店当一名普通的职工,一辈子也没有显赫过。他身高一米八五,是个进任何一个门都要弯腰的人。看着岳父这个样子,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起“鞠躬尽瘁”这几个字。确实,岳父一生讷言。他和我接触后,在我的印象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只有三句话六个字。
' e, M- P; M ~; H. ^+ R/ m3 u2 f( w一是:“吃”。这不是说岳父贪吃,而是你无论何时进了他家的门,他都要招呼你吃。只要你进了门,他就开始忙碌,在家里四处搜寻着可以让你下肚的东西。一会给你拿个香蕉,一会给你拿个苹果,殷勤得让人感到有些多余。有时什么也没有时,他竟然会拿出一个凉馍馍让你吃,生怕把你饿着。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他多余得过分了,现在谁还缺吃?可我后来理解了,这个大个子河南老头,肯定年轻时经常是吃不饱的,让人“吃”就已经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种文化内容,成为他善良本能不加一点掩饰的体现。3 C+ b- e- z& E {
二是:“不悔”。岳父象棋下得很好,木讷的性格使他很容易沉入这种境界。我于家常事务不行,比不得其他的女婿活泛,唯独棋还下得马马虎虎。于是,我每次去了岳父家,唯一一项任务就是陪他下棋。岳父下棋很有意思,就是从不悔棋。你悔多少步都可以,但你休想让他悔一步。有时你明确地看他走了一步臭棋,甚至送吃、要死,但你无论是延时出手想让他看到,或者干脆给他提示,他也只有两字:“不悔。”后来,我悟到了,岳父的棋风就像他的人生,他这一辈子与人友善,没做过一件亏人的事,他有什么可悔的呢?就比如说那些年评工资吧,那时没有“齐步走”这一说,经常是搞一个百分之四十让人去争。我听妻讲,岳父从来没跟人争过,都是让,以至于让到了领导都发现这是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别人争得放不下了,便去找岳父做工作,而他却二话不说就让了。岳父直到死,工资水平不高,跟他同工龄的人比,他比人家低了几级。% [% ]8 L* m) E% {9 `7 E" h
三是:“组织上”。刚认识妻时,就常听他教诲妻时说这话,以至于很长时间,我都认为他是一个党员。就这样,一直到他死前的一个星期,我才知道岳父压根就没入过党。那时岳父的病已是深入膏肓,精神已极度萎靡,但有一次却打起精神对妻说:“管好你弟弟妹妹,千万不要借我的名乱开药,人家组织上对咱好着嘞。”
9 [) v1 m1 e( \5 |' Q6 J2 t1 X* t组织上在过去是一个很神圣的字眼,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他因为切身地体会过生活的清苦和艰辛,加上那时的党风也很好,于是,他们便本能地有这样一个神圣的感受,把组织看得很重很重。我后来想了很多,我觉得岳父其实就是一个不是党员的党员。我甚至在想,如果真的有阴间,那里也是一个社会的话,也不知那些已经“舍身图利”的贪官们见了我岳父会不会无颜以对?& Q6 j8 J5 E4 s
的确,岳父是一个小人物,小得如草芥一般,没有人会想起他的存在。他的生命的消失,就如一阵风一样,刮过去了,就不会再刮回来。但在我心中,他却是一个永远也挥之不去的形象。尤其是这二年看了报上经常登载着某某去逝的消息,并且都有要文配发,歌功颂德,极尽能事;但我却十分怀疑,总觉得他们比之我的岳父,有许多难言的地方,因为我无数次看到过他们真实的嘴脸。这些年,我也很是自渐形秽,经常想起鲁迅在皮袍下“榨”出的那个“小”字。我也不由想起张国荣,一个艺人、同性恋者跳楼后,全国竟有那么多人如丧考妣。这个社会的道德价值究竟是怎么了?我其实无意贬低这位人人留恋的“哥哥”,也无意干涉其他人的爱好自由和思念。但却不知怎地,我却执意怀念我的岳父,一个丢进人堆里就找不着了的河南老头。3 E7 ~/ X# a" X5 `' k; [( m6 _- r: e5 K6 e
这就是我坚持在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安放岳父的原因,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2 \, o- E7 T" i: ~
白鹿塬上那天有风,却如历史的呼号,吼吼地,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悲栗。, |! O+ c. w5 j# k. g& w
那塬下有一泓清水,水波如绉,恍如是人生的不安。墓园很漂亮,栉比鳞次的墓冢正如如今的家居小区一般,密密麻麻地比肩接踵,只是这里的主人们都很安静,彼此不来往罢了。但墓碑是有高低大小之区的,象征着墓主人的高贵和低贱。唉,阴间也是如此的势利么?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有死。$ P: `4 C9 p( z& l2 P0 a3 F4 p! j
这就是我的五一节。
) s9 ^. V* C( @ t0 Q6 ~& K: Y 之后的第二天,我也没有去到处游玩的欲望,只在家里写下了这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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