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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23 15:3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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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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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M( p4 m: {4 F- g6 W9 \ 山里边的天一黑,就黑得很。十七的晚上,月亮上来得迟,四下里黑咕隆咚的,倒有点渗得慌。曹公安让这一天的事搅得糊里糊涂的,压根理不出个头绪来。若说是五狗有这个贼心,好像并没有多少道理,他给尥货圆了个梦,留了个种,家里的江山迟早有他一大半,更何况还有个精明的老丈人帮衬着呢。那四位兄长倒真是有点儿嫌疑,可一个个那老实巴脚昏昏噩噩的样,又好像压根不是做这种狠事的材料。先去问谁呢?去了又怎么问呢?……曹公安想着想着,不由得脑供血又不足了,又有点瞌睡了。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曹公安开门一看,愣住了,来人竟是田寡妇。看清楚了来人,曹公安不由心里一亮,何不问问她呢?这女人肯定有难言之隐,而她的女儿小娥,看来和尥货又是相仇甚深,那毒八成应当是……曹公安想到这,脑子突然又来电了,他觉得自己上午是有点那个,心肠太软了,谁说漂亮女人就不能杀人?- R( i; h2 z) B1 O- F P
曹公安这回学得很精,口气和气得像是绵羊唤羔羔呢:“他姨,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哩,有屈哩,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专门等你着哩。坐下坐下,慢慢说。” 田寡妇偏不坐,直戳戳的像个柳木橛子,一开口,就把曹公安吓了一跳。田寡妇说:“曹公安,那五百块钱,是他给我的。”/ e6 m+ V6 V) W
“啊!你你你…… 说啥?”曹公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这样柔柔瓤瓤的女人也敢为了钱?
. c" M. x7 U/ |) ]1 e8 Z7 A) A- z“曹公安,你想错了。我不是想要那钱,我没那么贱,我只是想给你说一声,他是个好人。”) f$ s3 Q0 h* ^: d- o+ N
曹公安注意到了,田寡妇说到尥货时,既不提名也不叫姓,总是说一个“他“字。曹公安想,这里头有故事了。“那你就坐下来慢慢说。叫我听听,他到底咋是个好人。”5 a/ g' V% ]. |. ]4 z) k9 |
田寡妇真的坐下了,看来她真是有话要说的。# F! ?2 x! \& R, h
“曹公安,我也是当年从甘省逃荒下来的。第一个碰见的人,就是他。当时,我饿昏了,就倒在他家的麦地里。是他把我搭救下的,一口汤一口饭把我暖到了他家的炕上。我醒来就哭了,我说大哥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说的是真话,一个女人家能碰上个好男人,你说我还能咋?可我没想到,我这话一说,倒把他给吓着了。他使劲地摇着手,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有哩,我有哩,虽说没你长得俊,可我有哩。正说着呢,我浪浪嫂子进来了,听见这话,笑得腰都弯成个弓了。我再一看,炕上一二三四五个儿子娃跟泥菩萨一样地坐着呢。女人家可怜呀,老家的日子苦窖,就想到陕西找个人家呢,可这么好个人偏没我的福。当时我那心呀,就八下里扯开了,眼泪就像开锅水咕嘟咕嘟往外溢。……
& j+ G+ H8 N j% [9 `“那时,我浪浪嫂子就笑了,说看把我妹子急的,你哥早就给你找好了,只怕你见了面,笑都来不及呢!说着,她就从门外叫进一个人来。”: b7 O! k4 T# {1 \, `- B- l
“谁?”曹公安问。; }& J# R/ f& n
“就是赵春。”: w2 R8 c0 x% O6 c, A
“赵春!噢,小娥她爸就是赵春?”% B9 Q4 v# e( M. y. f# d% K, @
“唉,一个好人呀!长得虽没有他高大,可也是个得体的男人。那时候,我偷偷看了一下他,他只蹲在底下抽旱烟呢。临了,他拍了拍春的肩膀说:春,哥说了,我也要帮你一回哩。好好过日子,跟哥一样,也叫她给你生上一河滩。”- q0 P8 m. _4 t9 O I# m& s; l
“唔,我明白了。这么说,赵春是个薄命的。”
4 Q0 g' E" [6 }. t7 ^# r; u“生了小娥的第二年,春也不知是吃了啥,一连跑了三天的后,出来的都是血呀!到了那天后半夜,生生地就把人跑死咧。后来,我孤女寡母的,就全凭他照应着,柴呀水呀粮呀的,都是他,整整地到小娥接上了力。我心里感激他,总想报答他,可我…… 曹公安,我也顾不得脸面了,我给你实说了。我没有啥,我只有这个身子,我想给他。可他……”+ q* H! v6 g" C( O3 }
“他咋?”; r; S) h7 C& o( z* G
“那天是八月十五,我跟他约得好好的,我在庄头上等他。可谁知道,露水把我的衣裳都打得透透的了,也没见他来。明晃晃的月亮地里,我哭得三星都没了。”# w( ]" F" } A7 T4 B! p8 ~
“那后来呢?”3 L ~9 }1 A1 L. v8 y3 R; I' g
“倒是二十八的半夜里,他来了。我问他咋,他说月亮太明了,你甭生气。我说我不生气,我知道,你不想要我。他说我做梦都想哩。我说你真想要我,就随你。他的劲真大,一把搂住我,把我箍得出不了气来。可不知为啥,他就是不动手。我问他咋了,你猜他说啥?他吭哧了半天,突然说,不行,春在阴司里看着我哩。说着,他就走了。”' o: T" D7 F* d$ X
曹公安突然很受感动:“这么说,尥货还是个好人?”
* ?; Q. U6 f- {3 h- `1 S3 p “他就是个好人,他死得冤。曹公安,你可要为他申这个冤呀!”
9 J7 z/ s9 N ^ “他姨,你要这么说,那你可得给我再说个实话。你家的小娥是不是很恨他,给他下了毒?”9 ]* d( D# {3 l# j& [5 T
“啥!你说啥?你你……”田寡妇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曹公安,你可不敢胡猜呀!我给你说,平日里小娥真是把他当菩萨敬哩。这都怪那王乡长,说是小娥高中毕业有文化,非要叫她当这个妇女主任不可,还是啥村里的团书记。小娥这娃也是的,一管上这计划生育,真是捡起个棒槌认了个针,一下子就把人给得罪完了。我说过她,叫她把她伯家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可她说不行,她得对得起王乡长的信任,不能给王乡长下巴底下支了砖头。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我就不说了。可我想不通,他,他,他个老尥货竟然把罚款的钱扔到我小娥的脸上,还骂她是个小卖货。我想不通,小娥气了你,你可以骂我,打我都行,你不该骂一个姑娘娃那话呀!你叫她还咋嫁人呢?小娥回来哭着给我说了,气得我当时就要去找他,骂他个人老不尊。可转眼再一想,不行,咋说还是他的恩大呀,我咽了口唾沫,硬忍了。我娘儿俩商量了一下,我们在这枣林梁枣树疙瘩是坐不下去了,想回甘省老家去。可夜黑咧……”
& x: D' u; \; j# D: I3 m 曹公安听到这,急急地插了一句嘴:“对对对,你就说说夜黑的事,还有那五百块钱,你咋知道他是要给你的?”
) U/ U% |6 G: \1 b4 h: n8 z “我知道。他这人呀,情重得很,一辈子性烈嘴硬心肠软。事情一过,他也知道了我娘俩要走,心里过不去了,觉得对不住人了,他知道甘省穷,就……可谁知道,他咋就落了这样的一个下场。”
3 A* H9 D* P$ o. i- a “我再问你,他去你家,难道你们就真的没发现个啥啥?”
* v- t. X0 z% C" B" x; f* t4 |: Q “没有,真的没有。夜里咧我娘俩睡得早,根本就不知道他来。”
4 \- b" ^: e, U( a “这么说,他是自杀的?”, Q- I, t/ k5 k u' _5 j
“我不知道。反正、反正夜黑咧跟当年那一天有点像。”6 a/ [* U0 V; q
“哪一天?你倒是说清楚嘛!” j. O3 r2 f$ D, R Q
田寡妇的脸红了:“跟当年我等他的那天晚上,月亮明晃晃的……”
2 W$ y, }! l& k4 b 曹公安不由转脸儿看了看天,山里头就是日怪得很,月亮已经冒出了山梁梁,满天下就像牛奶泼了一样,乳白乳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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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委会里本来很好,曹公安也就睡了个安稳觉。不料天麻明的时候,乡长王五十却打起了呼噜,声很大,像挨了一刀的猪在倒气。曹公安翻了几个身,睡不成了,本来他想跟王乡长对着打打,看谁把谁聒死!可转眼又一想,没必要,反正自己已经解乏了,不如起身,去山野里走走。% W6 c+ O, Z4 R; {# P; P% g
开门声引起了几声狗吠,曹公安便很威严地咳了一声。狗一听,天爷!是个公安腔,便赶紧摇起尾巴来巴结了,跟着曹公安一路保卫,倒像是他胯后的小手枪。
5 L2 T' ] ]3 G' [: g 那时的月亮虽已西斜,可还远远没有落山的意思。十七十八的月亮就是这样,总要跟出山的太阳争一争光辉,最后把自己淹没在一片耀眼的白昼里。% N d4 M; H, }
黎明时分的山也好看,影影绰绰又清清白白,看得清清楚楚,却又朦朦胧胧,似乎在展示这世界的本来。树上的各种山果,都挂着露水,生命的鲜嫩便应运而生了。空气最好,匍匐在小沟小渠里的山岚,把阵阵浓浓的荞麦花那沁人的蜂糖味儿,间间或或地不断送到你的面前,你就醉了。这就是山里的真正特色,最能益智醒脑。0 z+ T$ ^2 g1 ^% s% |! W) U
于是,曹公安的脑供血很好,有关案子的脉络和推理,一下子就在脑海里清晰起来了。
( F; d+ M) R" T9 e1 _5 ]( f& [) N 他首先排除了尥货自杀的可能。他想,尥货这人虽是有些鲁莽,可一辈子性硬,而性硬的人给他个崖都不会去跳的。而且田寡妇说得有道理,他是个重情重义的,既然想给寡妇母女一点忏悔,就更没有必要去以死铭志了。
2 D' F. ^" t6 H: N- p' h0 M0 w那么就只有他杀了。
6 h9 a0 \2 k5 v% B% l! x& _ 那么谁是凶手呢?
, o F" U+ w$ u" H# | 在无数次地排除了任家五狗和寡妇母女后,突然,有一个人浮上了他的脑海,乡长王五十?乡长王五十!对,八成就是他。第一,他有作案的动机。这个人早就在为自己的女儿打算,在给尥货那还算小富的家产打主意。第二,他有作案的条件。那天晚上,他和尥货睡在一起,干什么不可能?而且事后的解释也不能令人满意。第三……够了,就这两条,他曹公安就可以把他列为重点犯罪嫌疑人了。* O2 }1 h8 d* L
想到这里,曹公安为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但又异常兴奋,便快步回到村委会,打算迅速给县局打个电话,问问化验的结果。如果尥货果然是中毒而死,那么这案子就离侦破不远了。曹公安忽然眼前一亮,他只说是心里透了,不由抬头一看,原来太阳已经跃出山顶。
' }2 G4 k" c* \+ k 老远,他听见了电话的铃声,便急步向村委会奔去。但已经晚了,他进门时,乡长王五十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8 X; j3 G" x* C; ~7 ?4 V6 y 曹公安不由气势汹汹地问道:“你咋把电话挂了?是不是县局给我的电话?”
9 }% C* w4 {5 W* x1 s 王乡长道:“你凶啥呢?难道凶手是我?曹公安,你甭胡猜了,县局是来了电话,可他们说,你送去那些玩艺儿根本就没有毒,都是些苦胆水水。”
* v7 d' @1 y( ^$ u1 ^ “你说啥?没有毒?那那那……”曹公安结巴起来了。' S3 [2 ~6 V* q
王乡长打了个哈欠,说:“对了。县局的人还说了,叫你今后把事弄清楚了再说,免得再浪费国家的钱。”
* @2 X* c& I) z+ L0 w" \ 看样子乡长王五十的确没有胡说,因为他在县上时,有些人就常常这样说他。曹公安一下子蔫了,把脸深深地埋到裆间。他觉得自己是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梦见的事儿啥都好,可一醒来,就又啥都没了,驴拉空磨子——白费了一遍劲。
) T6 \& u4 N% {1 a' ]0 X 王五十却还不依不饶的:“你做啥呢?把脸埋到裤裆里是给球算卦哩?曹公安,尥货到底是咋死的?你说呀?你不是能得很么,你不是还治过一个泼女人么……”: t) E2 x5 u& R7 e7 ~
“我能个球!我要是有你那么能,我早把乡长都当上了!实话告诉你,也不是我有本事把那女人治住的,我是跟我局长学的,当年我局长就是用这法子治的我老婆!这回你听清了吧?”说着,曹公安心里不知那根弦拨了一下,竟自酸得流出了几滴眼泪。
. a! I, V6 f0 ^3 t! ^* q, d 就在这时,大狗来了。9 a2 e- ~' w5 p5 d, _/ a
大狗说:“姨夫,曹公安,你的不是要查我大咋死的么?我老根爷说了,他知道,他还说他要交待呢。”
$ s& J" O0 m4 |) M, ^2 m7 F8 c 这话说得那二人都吃了一惊。
2 W8 } c) e. L 尤其是曹公安,一听说老根爷准备“交待”,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后悔。高兴的是这案子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造化;后悔的是自己真他妈的不争气,硬是把那棺材瓤子从眼皮子底下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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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根爷已是不能再坐了,死人一般地平躺在炕上,只有那一对深陷在骨坑之中的眼珠子在抖抖颤颤,给人表示他仍是一个活物。0 w3 O# X7 ^5 m. ?
见有人来了,那一对眼珠子亮了一下,也不等人问起,掩藏在一丛乱毛之中的嘴便开始开合,声音沙哑得像是锯铁呢:“我给你们说,尥货是咋死的,是吓死的,不是说苦胆都吓破了么?大狗,见过你大月亮地里出门么?”# p- Z* N: n: q6 T9 Y
大狗说:“爷说得对,俺大月亮地里是从不出门的。”, p2 b1 J+ j7 H. Q2 K0 h
王五十插了一句道:“咋,这还有个啥讲究呢?”
4 u8 u; G K7 x$ H. e 老根爷的气有点缓不过来,半晌过来了,这才又道:“早年了,早年了……我领他回来那年,他娘饿着肚子害着痨,眼看跟我现在一样,就比死人多一口气了。是我见她可怜,安口窑上买了个大得很的一个大白蒸馍,送到她的窑里去。那女人抓住那馍,僵尸一样地掐住了,就朝嘴里塞。我不忍见,就躲在一岸子去抽烟。谁又能料到,那碎崽娃子不知啥时候偷偷溜了进去,把那馍给抢着吃了。我再进去时,他娘都死得硬硬的了,眼睛没闭,睁得老大,一只手还伸得高高的。还是我不忍见,弄了一口大缸,把她殓埋了。就是那天半夜,月亮亮得很很,尥货在窑里睡得好好的,突然大叫一声,就屙了一炕的稀屎。我问他咋了,他说他娘来了,就在窑窗外边,一脸的惨白,对他伸出她那一只骷髅手,说:还我馍来,还我馍来,还我……”/ m: M0 v5 M) }$ y& t6 W0 V6 N9 S
王五十听得毛骨悚然,但还是硬着头皮对曹公安道:“这么说,尥货前黑咧是撞上他娘了?可他为啥半夜里月亮明晃晃地出门呢?”
6 k& K- {! P0 y; a/ [+ r 曹公安看了王乡长一眼,生硬地说:“你甭问了!我知道。田寡妇二日要走,他没时间了,顾不得忌讳了,他是非要把那五百块钱送到寡妇手里。“4 T$ q M& E. ?# A4 }
王五十不解:“你说啥?你咋知道?”: I: }* e8 R5 v- |3 [
曹公安说:“我就知道。那五百块钱,我这就给田寡妇送去。老根,老根!老……”; B' W/ m8 H0 e8 y9 @
曹公安说着话,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忙看老根时,那老根已经没气了。
, j6 ~0 s. G+ ?2 N8 V 在去田寡妇家的路上,曹公安心里好懊丧,好端端的一个案子,就他妈这样了结了,真是撞见鬼了!他不想信,可他却信了,心中暗道:球,这就是世道,这就是人。世道是啥?世道就是世上的道理;人是啥?人是个东西,人是个好好坏坏香香臭臭的皮包骨头肉东西!1 w3 D" m& G$ s. o) P: V3 K
曹公安走到田寡妇家门前时,突然又看见了那轮已经不大圆了的月亮。那当儿,太阳已有三竿子高了,世界明亮得刺人眼,而那月亮靠在西山梁上,已经显不出亮了,却还是那么白白地亮着……5 P! b/ q+ `5 u' Y \+ K8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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