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己

北山人

罪 己

                                                                                                            （小说）                                                                                                               

（一）

        
        公元前89年6月的一个夜晚，未央宫椒房殿，灯火通明。
        68岁的汉武帝刘彻一个人坐在御案前，双眉紧戚，一脸沉重。他在看一份奏疏。这奏疏是搜栗都尉桑弘羊上的，主要是请求派遣兵卒在轮台（今新疆轮台县东南）屯田，并严敕边郡太守、都尉，加强对边防烽火的管理，选拔战士，积蓄粮草。这个奏疏虽有利于巩固边防，但刘彻却并不准备批准它。因为这又是一次赎武穷兵、靡费军资之举，又要劳苦百姓、陷民于水深火热的举动。
        前不久，丞相田千秋上书，奏请为太子刘倨及卫后子夫辩冤昭雪。这件事，的确让刘彻懊悔万份，后悔自己轻信谗言，对爱子刘倨下了毒手。继而推而广之，他开始对自己五十二年来的执掌政事的过程，进行一次深刻的内省。
        刘彻喊道：“来人！来人……”
        老太监春陀听见，急匆匆来到大殿，问道：“老奴来了。陛下有何吩咐？”
        “给朕打盆冷水来，我要清醒清醒，震作起来批奏疏。”
        “……哦，陛下有了年岁，冷水恐伤龙体，老奴还是打盆热水吧？”
        刘彻断然道：“不，就要冷水，正好激一激，我的头有点发胀。”
        “喏，老奴遵旨。”
少顷，春陀把水打来，刘彻底一头闷了进去，然后扬起头来说：“好！好！好痛快！”

（二）

       春陀慌忙递过面巾，让武帝擦拭干了，准备唯唯而退。忽然，就在这时起风了，而且那风中分明夹杂着几声时高时低的哀号，显得十分凄惨。刘彻不悦，问道：“这是谁在啼哭？”
     春陀慌忙答道：“陛下有所不知，今天正是阿娇废后甍逝的日子，她的贴身侍女秋桃感其主子的厚恩，每临此日，都要去长门宫祭祀。”说着，他悄悄地觑了刘彻一眼，看见他愠怒的样子，知道皇上心里不快，便又道：“奴才这就着人杖毙了这贱人！让陛下免受聒噪”
      “不！”他喊道：“难得她对主子的一片心，由她去吧。”
     刘彻不由想起了儿时在花园里的一幕。
     那日，姑母馆陶长公主抱着他问：“彘儿长大了要讨媳妇吗？”当时还是胶东王的他说：“要啊。”长公主于是指着左右宫女侍女百多人，问他想要哪个，他都说不要。最后长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陈阿娇问：“那阿娇好不好呢？”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母亲王娡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于是就笑着回答说：“好啊！如果能娶阿娇姐姐做妻子，彘儿一定造一座金屋子给她住。”
      想起了这“金屋藏娇”的说词，刘彻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平心静气地细想一下，他和阿娇成婚大典的前几日，太后曾命人用新鲜的花椒粉把椒房殿重新刷了一遍，让那椒房殿变得和暖如春。洞房花烛之夜，他拥吻着阿娇，躺在她光洁如玉温润柔软的胸口上……他醉了。其实，平心静气地想想，女人嘛，不就是为了争宠的那些事，她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而自己竟废了他的皇后不说，还把她打入长门宫，不再临幸于她，以至于她郁闷而死。
       此时想起，汉武帝就有些后悔。于是，他对春陀说：“朕从今往后要施仁心，不杀戳；奉黄庄，崇无为。你去吧！”
      “喏，老奴遵旨。”春陀不解，心中暗道：“皇上今是怎么了？变成了一付菩萨心肠？”
      春陀说对了，刘彻心里边还真的又想起了一件事。

（三）

       就在半年之前，他召集群臣在未央宫前殿议事，讨论币制改革。群臣噤若寒蝉，没有一个说不的。刘彻很高兴，正要颁旨，忽然看见大司农颜异嘴动了一动，便问道：颜爱卿可有异议？”
      颜异慌忙伏地：“陛下圣明，臣绝无异议。”
     “可我看你嘴动了一动？”
     “臣没有说话呀！陛下！”
     刘彻大怒：“哼，我知道，你是腹腓！……武士何在？”
     颜异吓的面无人色：“陛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呀！……”把头叩得如捣蒜一般。
     刘彻没有饶他，而是命人把他推出去斩了。
      但令他不能忘记的，是颜异临出门时喊的那句话：“昏君！你刚愎自用，滥杀无辜……”
      时过境迁，刘彻想起来觉得自己也确实过份了。五十二年的征战生涯，他也确实养成了自己随性而为，自己的话就是圣意，不准任何人忤逆，对人杀伐无度的性子。

（四）

       三个月前，为高祖皇帝守陵的郎官田千秋请求皇上召见。他为了给太子脱罪，慷慨激昂地说了一番话：“子盗父兵，罪不过鞭笞。天子之子以过误杀人，更有何罪？”
       那时，巫蛊之祸刚过去不久，还没有人敢对他这个皇帝说半个不字。然而这个田千秋，竟敢冒着天下之大不违，跑到这里来责问自己，而且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不知为什么，刘彻并未发怒，而是见他身高八尺，体态俊美，加之此人敢直言为太子辩冤，话又正说到了汉武帝刘彻的心上，自己不正是为此事犯疑惑吗？于是，他当即拜田千秋为大鸿胪，不久，又擢为丞相。
       此刻，也是心境使然，他又不禁想起了他的话。
       想起了这句话，更加勾起了刘彻一段痛彻心扉的回忆……

（五）

        太子刘倨是刘彻和他最为喜爱的皇后卫子夫的亲生儿子。他从小温良敦厚，待人宽和，很受刘彻喜爱，因此，认为他将来继了位，肯定是个能够守成的君主。因此，很早就立他为太子。及长，刘彻觉得他缺乏杀伐决断的能力，不肖已，对他渐渐有些疏远。但还是始终维护着他。
      他们父子真正间隙开始，源于一个叫做江充的人。
      江充是西汉时期赵国人，因与赵王太子刘丹有仇，受到追杀，无奈逃入长安投奔汉武帝。
      当初，汉武帝在犬台宫召见了江充。江充请求以平常的穿戴叩见，汉武帝同意了。江充身穿织丝禅衣，服饰有些许妇人意味，丝帽上鸟羽作缨，走动时摇冠飞缨，兼之身材魁梧伟岸，容貌气派，使汉武帝望见就感到他与众不同，对左右人说:“燕赵真是奇士很多啊。”待江充上前，与他一番谈论后，汉武帝大为高兴，对他另眼看待。
      江充请求出使匈奴。
     汉武帝问他有何打算，他答道：“出使应因变制宜，以敌为师，事情不好预先打算。”
     汉武帝见他伶牙利，便任命他为谒者出使匈奴。待到他出使匈奴归来后，便拜他为直指绣衣使者这个官，督捕三辅境内的盗贼，监察豪贵们的越礼过分行为。
当时，贵戚近臣中很多人骄奢越僭，江充一一举报弹劾，还奏请没收这些人的车马，让他们到北军营待命抗击匈奴。汉武帝准奏后，江充即刻传旨给光禄勋中黄门，对那些该去北军营待命的近臣侍中，着立即前去。于是，贵戚子弟惶恐起来，都到皇帝那里叩头哀求，表示情愿出钱赎罪。汉武帝答允，令他们各自按俸禄地位到北军交钱，这次朝廷共得数千万钱。汉武帝觉得江充忠直，奉法不阿，言语也合心意，因此信任有加。
       后来，江充陪随皇帝前往淳化甘泉宫，正巧遇上皇太子刘据的家臣坐着车马在皇帝行走的驰道上行走，江充便抓了交官处置。
      刘据得知，派人向江充求情说:“我并非舍不得车马，只是不想让陛下知道了怪我平日不管教左右。希望您宽恕一次。”江充不理睬，径直上奏，汉武帝说:“作为人臣应当如此!”对他更加信任，还让他担任水衡都尉。江充真是一时威震京师。
      太子刘倨在家臣的事情上，被江充抓住结下仇隙。事后，江充怕刘倨报复他，一直想扳倒太子刘倨。
      那时，汉武帝刘彻年事已高，在甘泉宫生了一场病。那晚，刘彻得了一梦，梦见有许多人在追杀他，醒来后，便一病不起。
       江充见状，担心刘彻驾崩，刘据登上皇位会杀掉他。因此设下奸计，上奏汉武帝说，病是由巫蛊作祟引起，汉武帝就让江充负责彻查此事。
       江充便指使胡人巫师到处挖掘，搜寻地下埋的木偶，又抓捕夜间祷祝和自称能见到鬼的人，还让人在一些地方泼上血污，假造祷祝现场，收捕那些被指控的嫌疑者，施加铁钳烧灼的刑法，强迫认罪。这样弄得人们互相诬指，各级官吏动辄判人大逆不道之罪而被杀头，牵连受害的前后达数万之多。
       年老的汉武帝疑心很重，总怀疑左右之人都在用巫术诅咒他。江充揣摩到汉武帝心意，便谗言说宫中有戾气，先从后宫中皇帝很少理会的妃嫔入手，最后牵涉到卫皇后和太子。
      江充在太子宫中到处挖，果然挖掘出一个自己早已埋好的桐木人偶。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刘据惊恐，无法表明清白，便捉住江充，亲自斩首，并骂道:“赵国的奴才，陷害赵王父子还嫌不够吗?又来害我父子!”并把那些胡巫也在上林苑中活活烧死。
      刘据自知闯下了大祸，害怕人来抓他，便听从少傅石德之言，矫诏发动兵马自卫。
     汉武帝刘彻在甘泉宫，见不到太子问个究竟，便派人去查看实情。岂料那人害怕太子杀了他，便谎称太子已反是实情。刘彻闻报大怒，立命丞相刘屈嫠调兵平乱。于是，丞相与太子两方在长安城中混战五日，死者又是数万人，致使血流成河，遍地伏屍。后来太子兵败逃亡，被汉军围捕在长安东边的湖县泉鸠里，悬梁自尽了。太子良娣及二子一门皆被杀戮，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皇孙(即汉宣帝)，被廷尉监丙吉隐藏下来，这是后话不提。
      而卫皇后因有同谋之罪，也被赐死。因此而受牵连的很多官吏，如司马迁的好友任安，私放太子出城的田仁等，也被杀了。
      刘彻得田千秋上书后，派人彻查，发现他们原是受江充诬陷，遂陷入了深深痛苦之中。
      这一切，令汉武帝刘彻今夜想起，又深深地自责自己轻信了江充和他的诬惑，懊悔不迭。
      他忽然想明白了，其实这一切，也都是自己的性格使然。他决心向世人悔过。于是，他大声喊道：“春陀，砚墨，拿纸笔来！”

（六）

       春陀不敢怠慢，慌忙置办好一切。
      刘彻挥笔用毫，在桑弘羊的奏疏上批下两个朱笔大字：“不准”，接着，又写下了千古一文：“轮台罪己诏”。
     他写道：“朕自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
     写罢，天色已大明，一轮红日，照得长安城一片光亮。
     汉武帝刘彻非但无有倦色，倒声如洪钟似地喝道：“春陀，上朝。朕要宣诏！”
     春陀十分意外：怎么，皇上错了，也敢认么？
     但旋即一想，春陀马上扯起嗓子：“上——朝——”
     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从未央宫飞出，在长安城，也在华夏的大地上飞扬……

（4080字）

本篇已被 选 入《小说选 刋 》16年《小说选刋》增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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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的一篇小说，从轮台罪已诏前朔，通过几个不同的小故事塑造了一个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的人物形像。学习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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